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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方幼惲到了上海,拣了石路上一处客栈,是他的本家一位方运判开的,名叫吉升栈,占一间大号官房住下。 这方幼惲初到上海,没有认得的亲友,叫家人帮着茶房铺好行李之后,便走到帐房中来,想和帐房先生谈谈。刚刚跨进帐房门口,见一个人手中拿着一篇帐单,直闯出来,几乎把幼惲撞了一个满怀。幼惲与那人同吃一惊,停住脚步,那人把幼惲认了一认,便大笑道:“原来是幼惲兄,几时到的?你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呀!” 方幼惲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他的表亲同乡,姓刘,号厚卿,颇有家财,专喜游荡,只是性情刻啬,也同方幼惲一般。平日方幼惲与他极是亲密,比时一见厚卿,便心中大喜,答道:“我是今天才到,你想必到此多时了。”厚卿道:“我也止到得十多日,不到半月。”幼惲道:“今日遇着了你狠好,我初到此地,一些没有头脑,你比我多到过几次,自然样样熟悉。我此番到此,是仰慕四大金刚的名气,要来见识见识怎样一个好法。你可认得他们么?厚卿笑道:“不瞒你老兄说,兄弟此来亦是为此。现在我做的倌人,就是四大金刚之一,名叫张书玉,应酬工夫再好没有。你今天到此,本要替你接风,晚上就请你到张书玉家吃饭何如?”幼惲听了大乐,便和厚卿同回房间。 坐了一会,厚卿道:“这栈里的饭菜恶劣非常,我们还是上馆子去罢。”同了幼惲走出吉升栈,望雅叙园来,拣了一个雅座坐下。堂倌送上烟茶,便来问菜。幼惲先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厚卿要了炒肉片、炸八块、鲫鱼汤,要了一壶京庄,又要了醉虾、拌腰片两个碟子。两人先对酌起来。一会,堂倌送上菜来,味儿甚好,吃毕算帐,却甚是便宜,止一千六百余文。两人走到柜上,厚卿会了帐,同到四马路来,在升平楼吃了一碗茶。徜徉一刻,已有三点余钟光景,厚卿便同幼惲回到栈房。 幼惲要坐马车到张园去,叫茶房去叫了一部橡皮马车来。二人上车坐下,马夫摇动鞭子,那马四蹄跑动,如飞而去。刘厚卿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方幼惲却从未坐过,觉得双轮一瞬,电闪星流,异常爽快。那马车望张园一路而来。这日却好是礼拜六,倌人来往的马车甚是热闹,方幼惲坐在车中,那头就如泼浪鼓一般,不住的东西摇晃,真是目迷五色,银海生花。 到了张园,在安垲第泡了一碗茶,坐下看时,倌人来得不多,疏疏落落的。方幼惲见来人尚少,要到别处去走走,被刘厚卿一把拉住,道:“少停一会,就有倌人到来,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到各处去乱走。”方幼惲只得坐下。果然,不多时,粉白黛绿一群群联队而来,一个个都是飞燕新妆,惊鸿态度,身上的衣服不是绣花,就是外国缎,更有浑身镶嵌水钻,晶光晃耀的。 方幼惲正在看得有些头晕,只见一个倌人走到面前,朝着刘厚卿微笑点头,便款步向隔壁一张桌上坐下。方幼惲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他。只见他穿一件蜜色素缎棉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下着玄色弓鞋,一搦凌波,尖如削笋,看得方幼惲已是浑身发痒。再往头上看时,梳一个涵烟笼雾灵蛇髻,插一支珍珠紥就斜飞凤簪饰,虽是不多几件,而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虽无林下之风,大有萧疏之态。直把个方幼惲看得一双眼睛钉在那倌人身上,呆呆的出了神去,任凭刘厚卿与他说话,他耳中总未听见。 刘厚卿觉得诧异,回过头来,见他这般光景,不觉失声一笑。方把那方幼惲出窍的神魂重新提上身来,惊得一身冷汗。那倌人听得刘厚卿失笑,也回头一看,见方幼惲虽是衣装炫耀,却有些土头土脑的神情;又见他两只眼睛对着自家目不转瞬的呆看,被刘厚卿这一笑,惊得直立起来,失张落智的大有曲气,不觉樱唇半启,皓齿微呈,对着方幼惲嫣然微笑。这方幼惲的神魂,方才被刘厚卿一笑吓了回来,又被那倌人这一笑,把方幼惲的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飘飘荡荡的不知散向何处,浑身骨节十分松快,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满身的不得劲儿。刘厚卿在旁看着,甚是好笑。 幼惲好容易定了一回神,挣紥住了,回头低问厚卿那倌人叫甚名字。厚卿哈哈的笑道:“你两人对看了半天,难道还没有晓得名姓么?待我来同你两位做个媒人,见一个礼可好?”那倌人面上一红,瞟了厚卿一眼。厚卿便向那倌人道:“这位是方少大人,在常州第一个有名的富户。”回头又向幼惲道:“你道他是谁人?就是四大金刚坐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哟!你的眼力居然不错。” 方幼惲听得就是陆兰芬,心中更加大喜,以为陆兰芬是上海第一个名妓,尚且有情于我,何况别人?在兰芬心上却又是一个念头,想道:起先我看他是个寿头码子,所以对他一笑,并不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但他既是个有名的富户,料想总肯花几个钱,做妓女的钱财为重,不免折些志气,将机就计的去拉拢他。便放出手段来,那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连飞了方幼惲几眼,又向他略略点头。方幼惲虽是门外汉,然而眼风总是看得出的,不觉乐得手舞足蹈。陆兰芬见他已经入彀,便算了茶钱,立起身来,向刘厚卿道:“倪先去哉。”又向方幼惲一笑道:“晏歇一淘请过来。”临去之时,又似笑非笑的看了幼惲一眼,方才姗姗而去。 方幼惲直看他出了安垲第,方才要问刘厚卿陆兰芬住在那里,早见厚卿竖起一个大指头向着方幼惲道:“好运气!第一回看见就吊你的膀子。看你不出倒是个老手。”幼惲便问什么叫吊膀子。刘厚卿笑得打跌道:“你连吊膀子都不晓得么?”便告诉了他原故,幼惲方始恍然大悟。于是两人出了大洋房,寻着马车坐下,径回原路。马夫照例在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其时已是掌灯,厚卿叫马夫不必回栈,到新清和坊停车,叫他回栈到帐房去算帐。二人跳下车来,马夫驱车自去。 刘厚卿同着方幼惲走进清和坊巷,不多几家,便是张书玉的牌子。厚卿不让幼惲,竟自当先走进。幼惲暗暗诧异。走到扶梯,听得相帮高叫一声,也听不出叫的什么,倒把幼惲吓一了跳,立住了脚不敢上去。厚卿上了扶梯,连连招手,幼惲方才跟着上来。早见左首的一间房间,高高打起绣花门帘。张书玉满面春风立在门口,叫了一声:“刘大少!”厚卿一面招呼,一面跨进房去。幼惲跟进房门,厚卿让幼惲在炕上坐下。只见一个娘姨过来对幼惲道:“大少,宽宽马褂嗫。”幼惲慌忙立起身来,脱下马褂,娘姨便来接去,不防张书玉端着一盆西瓜子,要递与幼惲,口内问他尊姓。幼惲见张书玉前来应酬,连忙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 -->>
且说方幼惲到了上海,拣了石路上一处客栈,是他的本家一位方运判开的,名叫吉升栈,占一间大号官房住下。 这方幼惲初到上海,没有认得的亲友,叫家人帮着茶房铺好行李之后,便走到帐房中来,想和帐房先生谈谈。刚刚跨进帐房门口,见一个人手中拿着一篇帐单,直闯出来,几乎把幼惲撞了一个满怀。幼惲与那人同吃一惊,停住脚步,那人把幼惲认了一认,便大笑道:“原来是幼惲兄,几时到的?你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呀!” 方幼惲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他的表亲同乡,姓刘,号厚卿,颇有家财,专喜游荡,只是性情刻啬,也同方幼惲一般。平日方幼惲与他极是亲密,比时一见厚卿,便心中大喜,答道:“我是今天才到,你想必到此多时了。”厚卿道:“我也止到得十多日,不到半月。”幼惲道:“今日遇着了你狠好,我初到此地,一些没有头脑,你比我多到过几次,自然样样熟悉。我此番到此,是仰慕四大金刚的名气,要来见识见识怎样一个好法。你可认得他们么?厚卿笑道:“不瞒你老兄说,兄弟此来亦是为此。现在我做的倌人,就是四大金刚之一,名叫张书玉,应酬工夫再好没有。你今天到此,本要替你接风,晚上就请你到张书玉家吃饭何如?”幼惲听了大乐,便和厚卿同回房间。 坐了一会,厚卿道:“这栈里的饭菜恶劣非常,我们还是上馆子去罢。”同了幼惲走出吉升栈,望雅叙园来,拣了一个雅座坐下。堂倌送上烟茶,便来问菜。幼惲先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厚卿要了炒肉片、炸八块、鲫鱼汤,要了一壶京庄,又要了醉虾、拌腰片两个碟子。两人先对酌起来。一会,堂倌送上菜来,味儿甚好,吃毕算帐,却甚是便宜,止一千六百余文。两人走到柜上,厚卿会了帐,同到四马路来,在升平楼吃了一碗茶。徜徉一刻,已有三点余钟光景,厚卿便同幼惲回到栈房。 幼惲要坐马车到张园去,叫茶房去叫了一部橡皮马车来。二人上车坐下,马夫摇动鞭子,那马四蹄跑动,如飞而去。刘厚卿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方幼惲却从未坐过,觉得双轮一瞬,电闪星流,异常爽快。那马车望张园一路而来。这日却好是礼拜六,倌人来往的马车甚是热闹,方幼惲坐在车中,那头就如泼浪鼓一般,不住的东西摇晃,真是目迷五色,银海生花。 到了张园,在安垲第泡了一碗茶,坐下看时,倌人来得不多,疏疏落落的。方幼惲见来人尚少,要到别处去走走,被刘厚卿一把拉住,道:“少停一会,就有倌人到来,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到各处去乱走。”方幼惲只得坐下。果然,不多时,粉白黛绿一群群联队而来,一个个都是飞燕新妆,惊鸿态度,身上的衣服不是绣花,就是外国缎,更有浑身镶嵌水钻,晶光晃耀的。 方幼惲正在看得有些头晕,只见一个倌人走到面前,朝着刘厚卿微笑点头,便款步向隔壁一张桌上坐下。方幼惲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他。只见他穿一件蜜色素缎棉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下着玄色弓鞋,一搦凌波,尖如削笋,看得方幼惲已是浑身发痒。再往头上看时,梳一个涵烟笼雾灵蛇髻,插一支珍珠紥就斜飞凤簪饰,虽是不多几件,而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虽无林下之风,大有萧疏之态。直把个方幼惲看得一双眼睛钉在那倌人身上,呆呆的出了神去,任凭刘厚卿与他说话,他耳中总未听见。 刘厚卿觉得诧异,回过头来,见他这般光景,不觉失声一笑。方把那方幼惲出窍的神魂重新提上身来,惊得一身冷汗。那倌人听得刘厚卿失笑,也回头一看,见方幼惲虽是衣装炫耀,却有些土头土脑的神情;又见他两只眼睛对着自家目不转瞬的呆看,被刘厚卿这一笑,惊得直立起来,失张落智的大有曲气,不觉樱唇半启,皓齿微呈,对着方幼惲嫣然微笑。这方幼惲的神魂,方才被刘厚卿一笑吓了回来,又被那倌人这一笑,把方幼惲的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飘飘荡荡的不知散向何处,浑身骨节十分松快,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满身的不得劲儿。刘厚卿在旁看着,甚是好笑。 幼惲好容易定了一回神,挣紥住了,回头低问厚卿那倌人叫甚名字。厚卿哈哈的笑道:“你两人对看了半天,难道还没有晓得名姓么?待我来同你两位做个媒人,见一个礼可好?”那倌人面上一红,瞟了厚卿一眼。厚卿便向那倌人道:“这位是方少大人,在常州第一个有名的富户。”回头又向幼惲道:“你道他是谁人?就是四大金刚坐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哟!你的眼力居然不错。” 方幼惲听得就是陆兰芬,心中更加大喜,以为陆兰芬是上海第一个名妓,尚且有情于我,何况别人?在兰芬心上却又是一个念头,想道:起先我看他是个寿头码子,所以对他一笑,并不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但他既是个有名的富户,料想总肯花几个钱,做妓女的钱财为重,不免折些志气,将机就计的去拉拢他。便放出手段来,那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连飞了方幼惲几眼,又向他略略点头。方幼惲虽是门外汉,然而眼风总是看得出的,不觉乐得手舞足蹈。陆兰芬见他已经入彀,便算了茶钱,立起身来,向刘厚卿道:“倪先去哉。”又向方幼惲一笑道:“晏歇一淘请过来。”临去之时,又似笑非笑的看了幼惲一眼,方才姗姗而去。 方幼惲直看他出了安垲第,方才要问刘厚卿陆兰芬住在那里,早见厚卿竖起一个大指头向着方幼惲道:“好运气!第一回看见就吊你的膀子。看你不出倒是个老手。”幼惲便问什么叫吊膀子。刘厚卿笑得打跌道:“你连吊膀子都不晓得么?”便告诉了他原故,幼惲方始恍然大悟。于是两人出了大洋房,寻着马车坐下,径回原路。马夫照例在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其时已是掌灯,厚卿叫马夫不必回栈,到新清和坊停车,叫他回栈到帐房去算帐。二人跳下车来,马夫驱车自去。 刘厚卿同着方幼惲走进清和坊巷,不多几家,便是张书玉的牌子。厚卿不让幼惲,竟自当先走进。幼惲暗暗诧异。走到扶梯,听得相帮高叫一声,也听不出叫的什么,倒把幼惲吓一了跳,立住了脚不敢上去。厚卿上了扶梯,连连招手,幼惲方才跟着上来。早见左首的一间房间,高高打起绣花门帘。张书玉满面春风立在门口,叫了一声:“刘大少!”厚卿一面招呼,一面跨进房去。幼惲跟进房门,厚卿让幼惲在炕上坐下。只见一个娘姨过来对幼惲道:“大少,宽宽马褂嗫。”幼惲慌忙立起身来,脱下马褂,娘姨便来接去,不防张书玉端着一盆西瓜子,要递与幼惲,口内问他尊姓。幼惲见张书玉前来应酬,连忙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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