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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心里摩挲着。现在除了我身上的衣服,我所有的只有它了,一块阿拉伯绿玉,准确地说是半块玉。我并不知道它代表什么,也看不出来它像什么,反正自从我有记忆起它就一直在我身边,连睡觉都不曾摘下过。见到它有瞬间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它的形状到底像什么,有三片花瓣似的东西。其实对于这块淡青色的玉,除了表面我几乎一无所知,父亲对它并没什么好感,幼时他见到后曾经命令我扔掉,但我并没有那样做。而现在只有它能陪伴我了。

    从没有过的饥饿感真实的向我袭来,没隔几分钟,肚子就会发出曲折迂回的咕咕声,像在提醒我赶紧填满它们的空虚。我十分不愿意站起来去寻找食物,不仅因为我没有力气,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寻找。这时候我有点儿后悔了,不是后悔逞英雄好汉离家出走,而是悔于出来的时候太过急躁忘记带上一些钱。我想明天我要找个适合自己的工作,然后挣钱填饱肚子,当然我不光是为了填饱肚子。我是因为什么而跑出来呢,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只是这些,还有很多呢!在饥饿步步紧逼的情况下我搜肠刮肚所想的却是父亲怎样对待我,怎样对待黑人的,我只有以此来忽略饥饿的折磨程度。我在为自己打气,在寻找活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在我刚刚走出家门的时候仿佛喑哑天空的一声霹雳那么震耳欲聋,宛如暴雨过后的明丽彩虹一般流光溢彩,恰似万人皆醉独我清醒的孤绝与坚毅。我再也不能忍受父亲的暴行,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让他马上停止奴隶贸易,并且做出深刻地忏悔。

    (5)身世

    阵阵凉气夹带着淡淡的大海味道在我周围氤氲开来,它们无孔不入地霸占了我周围的空间,将我牢牢包围起来。我只能缩着肩膀,幻想食物,期待早晨,连咒骂父亲的心思都没有了。

    恍惚中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那熟悉的声音一遍一遍响起。是帕提斯,哦,我高兴得惊叫起来。于是我喊道,帕提斯,我在这里,你在哪里呀?尖声细气地喊叫依然被帕提斯捕捉到了,他的脚步声开始接近我的耳膜。我们终于看见了对方,并且握住了彼此的手。他说他找了我很久,在我出来以后,他就在瞭望台上一直注视着我,然后在我弟弟睡着以后,他才出来找我。真不愧伺候了我十几年,他猜到我就没有吃饭,给我带来了面包和鱼排。

    我大口进食,他说,不行呀,我一会儿就要回去,绝对不能被你爸爸发现,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的身世。他看着拼命吞咽的我接着说,其实你的妈妈是个黑人,十年前的海啸你还记得吗,你的妈妈还有你的孪生弟弟便死于那场海啸。你能活下来完全因为你的白色皮肤,而你的孪生弟弟继承了母亲的黑色皮肤,因此他在那场海啸中也被淹死了。

    他像讲述一个故事那样幽幽道来,对我却是当头一棒。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始终是不存在的,或者以一种符号的形式不经意的在我脑中闪现。我从来不曾刻意地想起过妈妈,因为无凭无据,毫无想象基础可言。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八年,居然有一个人在我面前对我讲述妈妈,而且荒唐地出来一个黑人弟弟,并且过早的离世,老实说我不想听这些。帕提斯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继续说,你妈妈原本被她的酋长卖给了你爸爸,那时候你爸爸已经开始做奴隶贸易,但他的生活并不检点,这也是造成你和你弟弟出生的直接结果。在你们出生以后,你爸爸将你留下来,将你妈妈嫁给了马绍尔农场的一个黑人。海啸过后,很多人死亡,大多数人失踪不见,包括你的弟弟妈妈以及那个黑人。我们一致认为他们已经死亡,事实上自从她到农场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她留给你一样东西,就是你脖子上的那半块玉,其实那本是一朵完整的五瓣丁香,被她摔成两半,另外那两个花瓣应该在你弟弟身上,或者早已沉入海底。

    我的肚子不再发出叽里咕噜的响声时帕提斯终于闭上了他的嘴巴,像根木头杵在我的左侧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说,帕提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是我接受不了,恐怕你是白费唇舌。他恢复了以往对我毕恭毕敬的样子说,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力知道真相,另外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其实你的父亲希望你能跟我回去,他不过是一时生气才说了重话,你闹够了消了气还是跟我回去吧。如果你想多玩几天,我可以陪着你,这里我非常熟悉,等你游兴过了,咱们再回家。

    我没有家,我没有父亲,就算他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回去的!肚子饱了就连说话都是底气十足,在浓黑的夜色里我掷地有声。

    (6)笛恩

    与笛恩的邂逅让我充分领会到缘分的美妙,当然那是在我得知他便是我从未谋面的弟弟以后。准确地讲,我们是见过面的,母亲怀胎十月,哪怕出生后各奔东西,也还是存着一份不长不短的缘分。这就对了,也许这是解释我们在丁香岛相遇最为恰当而且唯一的理由。

    在我用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理直气壮地回绝了帕提斯的好意后,在三天三夜只能喝水充饥的时候我终于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偷走了商铺的面包。结果很多人在我后面穷追不舍,没来得及消化的水在肚子里上下左右来回晃荡,不一会儿我就跑不动了,追我的人轻而易举的将我包围起来。在他们即将对我拳脚相加的关键时刻,笛恩及时赶到,仿佛奉了真神阿拉(当地信仰伊斯兰教)的旨意真心实意来将我搭救一般,不仅帮我付了钱,而且带我到一个不错的馆子吃了一顿饱饭。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然后我觉得我们认识了很久,或者说相见恨晚。他是一个黑人,和我见过的黑人奴隶一样拥有着结实油亮的黧黑肌肤。仔细看的话,他的五官却不具有黑人的特征,鼻尖要比黑人尖细,眼睛深邃,泛着若隐若现的绿色,让我感到亲切。他在附近的种植园干活,那天正好是他休息的日子,没想到会在街上遇见我。他说看见我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也许是因为他被种植园内大部分黑人排斥的原因。他的那张混血儿的脸是不被纯种黑人欢迎的,而他黑色的皮肤又不被白人青睐,所以他时常感到无措和孤寂。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解救我的原因,他并不像所有黑人那样仇恨白人。

    面积庞大的种植园内翠绿欲滴,伟岸的椰树站在最高处,比它稍低的是成片的丁香,丁香下面是木瓜和香蕉树,比木瓜和香蕉树还要低的是木薯、芋头以及各种蔬菜,比他们还要低的是土地还有那群整日在土地上劳作的黑人奴隶。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像他们一样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像梦般不可思议,好在有笛恩,即使我们没有多少交谈的机会,随着光影的移动,我们渐渐熟悉了彼此,不知不觉相互之间有了深深的依赖。

    让我奇怪的是笛恩仿佛对我的过去非常了解,比如他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说以前在海边经常见到我的父亲,当然也见过我一两次。当我对这些表示怀疑时,他进一步跟我解释,说是以前在我家做过一段时间的奴隶,然后被父亲卖给了现在的奴隶主。有一次我们无意中谈到了父亲,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人,却时刻被人他提起,现在笛恩唤醒了我对他的记忆。笛恩对我父亲的印象非常之好,甚至成为他心目中的偶像,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后来我左思右想,非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而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是他对父亲的好感缘于我如此一个自欺欺人的原因。他将父亲的残忍冷酷看作果断大气,他所欣赏的英武霸气在我看来不过是蛮横无理的表现。后来他由衷感慨了一句具有总结性的话语——如果我有这样的好爸爸,是绝对不会冲撞他,甚至和他断绝关系的,我觉得你迟早要回到他的身边。你胡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条件反射一样像炸雷爆响在安静的空气中。

    沉默。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再提起过父亲,直到笛恩发现挂在我脖子上的三瓣丁香残片。我们的话题不得不再次触及到父亲,尽管我们小心翼翼像小溪一路存着躲避海洋的侥幸心理,而最终经过大江大河之后还是注入汪洋,无可避免地提起父亲以及那个生死未卜的弟弟。在我将帕提斯的话丝毫不差地转述给笛恩以后,他大惊失色,喑哑半晌才说出一句让我瞠目结舌的话:我可能是你的弟弟,那两瓣残片丁香一直带在我的身上。在我目瞪口呆之际,他拉起我的手来到我们住的小屋,他在床垫下拿出了另外半块玉,递到我的手里。我拿着它下意识地与脖子上的半块玉对合,天衣无缝的结合令我们激动不已,百感交集。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不相信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还能意外重逢并且相认一样。是他先管我叫了一声哥哥,声音哽咽,如果不是看他的嘴形,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一时失语,迎接着他的拥抱,然后泣不成声。

    笛恩后来对我所讲的关于母亲的事情,与帕提斯所说的截然不同。在他的故事里,帕提斯成为十足的坏蛋,是他背着父亲赶走了母亲和笛恩。就在海啸刚刚光临我们的岛屿时,帕提斯趁乱将我的母亲和弟弟赶出了城堡,由于他处心积虑已久,所以在父亲听来他的谎话比事实还要真切,而我成为他舍身相救的一个。笛恩说这些都是母亲在临终时告诉他的,而且让他一定要找到亲生兄弟和父亲。

    手里抚摸着完整的五瓣丁香,看着他清澈如海的眼睛我完全相信了他的话。这就意味着我承认自己错怪了父亲,但是父亲的所作所为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已然烙下深深的痕迹。犹如巨大的椰树叶子随风摆动一点点划过我的心,我想我还是不能理解如果父亲像笛恩所说的那样仁慈为何会变得如此残暴呢!

    (7)尾声

    我知道就算我百般阻扰,笛恩还是要跟父亲相认的,何况我早已失去了方向。没有了做为对手的父亲,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样走下去,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我踯躅不前。由于有了我的帮忙,笛恩与父亲的相认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并且将我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遇。如果与父亲和好如初,我的尊严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还要顾及尊严,也许存于世上一时,我的尊严就会大于天一时,除非我倒下,否则任谁都不能践踏我的尊严,哪怕我的父亲。父亲在这个时候设身处地为我着想,表现出他极为宽广的胸襟,足以容纳我的一切。

    相认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帕提斯,父亲说帕提斯早就走了,没有与任何人告别就走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桑给巴尔。也许他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其实就算他不走的话,我也不会为难他,毕竟当初他也是为我好,假如我真的留下了笛恩,并且迎娶你们的妈妈,那么我将没有现在的生活,你们的爷爷是不会让一个有着黑人妻子的儿子来继承他的产业的。可是孩子们,请你们原谅我吧,我也是迫不得已,否则我将死路一条,就连你们能否长大成人也是很难预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低三下四如此饱含深情地忏悔,他抚摸着我们的脸蛋和头发,深深反省着自己。叫我们惶恐不安,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就在这个时候答应我从此不再做黑奴贸易,只经营香料、木门以及其他方面的生意。

    在我们相认后不久,笛恩奇迹般消失了,我和父亲差不多找遍了整个岛屿,也没发现他的踪迹。父亲说,也许他想你的妈妈了,完成宿愿以后便不再奢求什么,他是不会让我们找到的。的确是这样,他留给了我们一张纸条,让我们父子好好相处,不用管他,他习惯了流浪自由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东西制约。

    突如其来的种种另我神情恍惚,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父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都要抽出很多时间陪着我,亲自给我讲有关贸易方面的知识。他依然对我不厌其烦地详细讲解奴隶贸易,他的理由是以后虽然不做,但能够将它当成历史来听,并且将这些理论运用到其他产品的贸易同样合理。

    十年后,父亲死在几个黑人手里,临死时要求我做的一件事是继承他的家业,继续将奴隶贸易做大做好。我含泪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我并没有这样做,我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不想继续种下仇恨的种子。

    又过了一年,我与笛恩重逢。我惊喜的表情并没有感染他,当我叫他弟弟时,他也没有答应,好像没有认出我一样,但我认出了他,走到他面前叫他笛恩。他依然没有答应,但记起了往事,与我诉说起来。在他得知父亲已经死去后,他的脸色变了,并且拿开了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对我说,既然老家伙死了,就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其实我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弟弟,我不过是你父亲花钱雇用的一个黑人,一个想改变自己命运的黑人而已。那两瓣丁香也是他提前订好的而已,没想到你那么容易上当,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现在也不会混到这个份上。他做着手势,让我看他的大船,和船上众多的产品。至于帕提斯的话,也许是真的,要不然怎么会被你父亲遣送回国呢,呵呵,以后有什么生意咱们可以合作的,看在原来当过兄弟的份上,我一定会让利的,哈哈!

    呆若木鸡的我脑子里瞬间空白,在充满花香的醉人黄昏一步步走向大海,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归宿。

    2005、10、10零时40分

    海淀知春路

    备注:桑给巴尔是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的组成部分,主要由温古贾岛、奔巴岛和附近50多个岛屿组成。面积2657平方公里,人口近100万,首府设在温古贾岛,位于南纬56度之间;东经39。5度。位于非洲大陆以东的印度洋中的桑岛,地势平坦,无山无河,最高海拔点仅400米,与非洲东海岸最窄处的距离约为34公里。19世纪,葡萄牙人、法国人和美国人在东非的贩奴活动主要集中在两个地区:一个是桑给巴尔。阿拉伯商人控制了这里的奴隶市场和商道。此外,非洲的坦桑尼亚桑给巴尔岛盛产洋丁香,在国际上享有盛誉,被称为“丁香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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