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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根横枝,一只手抓住那面大网,凭空吊在那里,还在不停的晃来晃去。

    郭大路的心也还在跳,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若不是你,我只怕就真的已自投罗网了。”

    林太平笑了笑,道:“你用不着谢我。”

    郭大路道:“不谢你谢谁。”

    林太平道:“谢你背后的人。”

    郭大路转过头,才发现王动铁青着脸站在他身后。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已经不能跳墙了。”

    郭大路道:“那么你刚才”

    林太平道:“刚才是王老大用力把我掷过来的,否则我哪有这么快?”

    世上的确没有那么快的人,若不是借了王动一掷之力,谁都不可能有这么快。

    郭大路偷偷瞟了王动一眼,赔笑道:“看来王老大的力气倒真不小。”

    林太平道:“但王老大却很佩服你。”

    郭大路道:“佩服我?”

    林太平道:“他的力气虽大,你的胆子更大。”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你难道一定要像猴子一样,吊在树上说话?”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想下去了,只可惜我的腿不听话。”

    王动一直没有开口,燕七也没有。

    两个人都在瞪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看来我今天非但连一件事都没有做对,连话都没有说对过一句。”

    燕七这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句话总算说对了。”

    屋子里燃起了灯。

    桌上除了灯之外,还有一张纸条、一把刀,和一坛酒。

    因为郭大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将这把刀从树上拔下来,当然更忘不了将那坛酒也带回来。

    这人长得虽不像牛,却实在有点牛脾气。

    他居然还很得意,笑着道:“我早就说过拔刀没关系的,早就知道他们这次要换个新鲜的法子,这法子是不是新鲜的很?”

    燕七冷冷道:“新鲜极了,比网里的鱼还新鲜。”

    他拿起了桌上的刀,接着又道:“我现在才知道这把刀是准备割什么肉的了。”

    郭大路眨眨眼,道:“是不是割鱼肉?”

    燕七道:“你总算又说对了一句。”

    郭大路道:“那么我不如索性就做条醉鱼吧。”

    他捧起酒坛子,嘴里还喃喃道:“醉虾既然是江南的美味,醉鱼的滋味想必也不错。”

    但他的酒还没有喝到嘴,王动突然又将酒坛子抢了过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几时也变成了个和我——样的酒鬼了。”

    王动道:“这酒喝不得。”

    郭大路道:“刚才还喝得,现在为什么喝不得?”

    王动道:“因为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燕七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刚才将这坛酒放在哪里的?”

    郭大路道:“门口。”

    燕七道:“刚才我们都在树林里,门口是不是没有人?”

    郭大路道:“是的。”

    燕七道:“所以这酒现在已喝不得。”

    郭大路道:“难道就在刚才那一会儿工夫里,已有人在这酒里下了毒?”

    燕七道:“刚才那一会儿工夫,已足够在八十坛酒里下毒了。”

    郭大路失笑道:“你们也未免将那些人说得太可怕了,难道他们真的无孔不入,连一点害人的机会都不会错过么?”

    王动也不说话,忽然走到门外,将手里的酒坛重重往地上一砸。

    坛子粉碎,酒流得满地都是。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真可惜,好”

    他声音忽然停顿,人也突然怔住。

    一条很小很小的蛇,正从碎裂的酒坛子里慢慢地爬了起来。

    这条蛇小得出奇,但越小的蛇越毒。

    郭大路脸色也变了,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些人倒真是无孔不入。”

    燕七突然失声道:“无孔不入赤练蛇。”

    他吃惊地看着王动,又道:“是不是无孔不入赤练蛇?”

    王动铁青着脸,慢慢地转回身,走回屋子里,在灯畔坐下。

    这次他居然没有躺到床上去。

    燕七又追了过来,追问道:“是不是他?究竟是不是他?”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燕七长长吐出口气,一步步往后退,忽然间躺了下去。

    这次是他躺到床上去了。

    郭大路也追了过来,追问是:“无孔不入赤练蛇是什么玩意?”

    燕七道:“是个人。”

    他不但人已像是软了,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郭大路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认得他?”

    燕七苦笑道:“我若认得他,还能活到现在才是怪事。”

    他忽又剧l起,冲到王动面前,道:“可是你一定认得他?”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现在还活着。”

    燕七叹道:“认得他的人居然还能活着,可真不容易。,,

    王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终于叹了一声:“的确不容易。,,

    郭大路几乎要叫了起来,道:“你们说的究竟是人?还是蛇?”

    燕七道:“人。”

    郭大路道:“这人的名字叫赤练蛇?”

    燕七道:“而且无孔不入,那意思就是说,你只要有一点点疏忽,他就能毒死你。”

    郭大路道:“一点点疏忽?任何人都难免有一点点疏忽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所以他若要毒死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郭大路道:“哪条路?”

    燕七道:“被他毒死。”

    郭大路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道:“刚才那些害人的花样,就全都是他搞出来的?”

    燕七道:“这人下毒的功夫虽然已可算是天下第一,但别的本事却不大怎么样。”

    郭大路松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多了。”

    燕七道:“只可惜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

    郭大路道:“还有谁?”

    燕七道:“千手千眼蜈蚣神。”

    郭大路道:“干手千眼?”

    燕七道:“那意思就是说,这人收发暗器时,就好像有一千只手,一千只眼睛一样。据说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连鼻子都能发出暗器来。”

    郭大路瞟了王动一眼,忽然笑道:“好极了,我只要一见到这人的面,就先打扁他的鼻子再说。”

    燕七眨眨眼,道:“但你若见到救苦救难红娘子,只怕就舍不得打了。”

    郭大路道:“救苦救难红娘子?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大好人。”

    燕七道:“她的确是个好人,知道世人大多在苦难中,所以心想要叫他们早点超生。”

    郭大路叹息道:“这么样听来,她又不像是个好人了。”

    燕七道:“你就算从八十万个人里面,也挑不出这么样一个好人来。”

    郭大路道:“她又有什么特别本事?”

    燕七板着脸,冷冷道:“她的本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郭大路眨眨眼道:“她是不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燕七道:“就算是,现在也已是个老太婆了,很漂亮的老太婆。”

    郭大路道:“她已有七八十岁?”

    燕七道:“那倒没有。”

    郭大路道:“五六十?”

    燕七道:“好像还不到。”

    郭大路道:“四十上下?”

    燕七道:“只怕差不多。”

    郭大路笑道:“那正是虎狼之年,怎么能算老太婆呢?”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她年纪大小,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关心什么?”

    郭大路道:“我几时关心了?”

    燕七道:“不关心为什么笑得就像是条土狗?”

    郭大路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条土狗。”

    燕七又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立刻又乘机问道:“听你这么说,她的本事一定是专门用来对付男人的。”

    燕七又板起了脸,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本事,只知道男人死在她手上的,可真不少。”

    林太平一直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养神,忽然道:“那些稻草人是不是她做的?”

    燕七道:“不是。”

    林太平道:“不是她是谁?”

    燕七道:“一见送终催命符。”

    林太平皱了皱眉,道:“催命符?”

    燕七道:“这人不但有一肚子鬼主意,而且还有双巧手,易容改扮、消息机关、精巧暗器、奇门兵刃,可说是样样精通。”

    郭大路目光闪动,喃喃道:“我明白了。”

    燕七道:“你明白了什么?”

    郭大路道:“一条蛇、一只蜈蚣、一只蝎子,一道催命符,现在只差一只老鹰了。”

    林太平忽又道:“刚才我跟王老大进入树林的时候,好像看到一条人影,从那渔网落下的树梢上飞了起来。”

    燕七道:“渔网本就不会自己从树上落下来的,树上当然有人。”

    郭大路道:“那人到哪里去了?”

    林太平苦笑道:“那时我已被王老大用力掷了出去,怎么还顾得了别人?何况,那人的轻功又很高,简直就像是只老鹰一样。”

    燕七道:“一飞冲天鹰中王!”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五个风筝,五个人,现在总算全了。”

    燕七道:“这五个人中,不但轻功要算霸王鹰最高,据说武功也是他最高。”

    郭大路道:“以我看,这五人中最难对付的,还是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

    林太平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都是男人。”

    燕七冷冷道:“男人若不好色,她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的。”

    郭大路长叹道:“但天下的男人,又有几个真不好色呢?”

    王动一直沉着脸,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能不动的时候,他绝不会动的。

    燕七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你看到了那些风筝,也就知道他们是来找你麻烦的了。”

    郭大路也搬了张凳子过来,道:“所以你要赶我们走,因为你知道这五个人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将那地方搞得一塌糊涂。”

    燕七道:“你不愿将我们也扯入了那一塌糊涂的浑水里去,所以才要赶我们走。”

    郭大路道:“但你却不知道我们早已在那浑水里了。”

    燕七道:“从认得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已经在里面了。”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燕七道:“所以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一定在那里。”

    郭大路道:“所以你现在才想赶我们走,已经太迟了。”

    王动看着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用不着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热泪夺眶而出。

    朋友!

    这两个字是多么简单,却又多么高贵。

    王动捏紧双手,一字字道:“你们的确都是我的朋友。”

    这句话就已足够。

    你只要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义,就已什么都不必再说。

    燕七笑了,林太平也笑了。

    郭大路紧紧握起王动的手。他们只要能听到这句话,也已足够。

    他们既然没有问起这五人怎会和王动结的仇,也没问这麻烦是从哪里来。

    王动不说,他们就不问。

    现在他们惟一的问题就是:“怎么样将这麻烦打发走?”

    燕七道:“我一看到那只风筝,就知道有麻烦来了。”

    王动道:“那风筝本是种警告。”

    燕七道:“他们既然要找你的麻烦,为什么还要警告你,让你防备?”

    王动道:“因为他们不想要我死得太快。”

    他脸色发青,慢慢地接道:“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在等死时的那种恐怖,比死还痛苦得多。”

    燕七叹了口气,道:“看来这麻烦当真不小。”

    王动道:“的确不小。”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点。”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他们虽然有五个人,我们也有四人,我们为什么要恐怖?为什么要痛苦?”

    燕七道:“但他们至少比我们占了一点优势。”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句话你难道不懂?”

    郭大路道:“我懂,可是我不怕。”

    燕七瞪着他,道:“你怕什么?”

    郭大路道:“怕你。”

    燕七忍不住嫣然一笑,却又立刻板起了脸,扭转了头。其实他当然也懂得郭大路的意思,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像他们这种人,就只怕别人对他们好,只怕被别人感动。

    你若能真的感动他们,就算要他们将脑袋切下来给你,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郭大路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种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除了鬼鬼祟祟的暗中害人外,我看他们的真功夫也有限得很。”

    他接着又道:“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呢?”

    王动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你也不知道?”

    王动道:“我只知道他们若还没有送我的终,就绝不会走。”

    郭大路又笑了笑,道:“现在是谁送谁的终,还难说得很。”

    这就是郭大路可爱的地方。

    他永远都那么自信,那么乐观。

    这种人就算明知天要塌下来,也不会发愁的,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信心,无论什么困难都可解决。

    他不但自己有信心,同时也将这信心给了别人。

    王动的脸色也渐渐开朗了起来,忽然道:“他们虽然占了一点优势,但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们。”

    郭大路抢问道:“什么法子?”

    王动道:“睡觉。”

    郭大路怔了怔,失笑道:“这种法子大概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王动反问道:“这法子有什么不好?这就叫以逸待劳。”

    郭大路拍手道:“对,要睡现在就睡,养足了精神好对付他们。”

    王动道:“但要睡也得分班睡。”

    郭大路道:“不错,我跟燕七防守上半夜,到三更时再叫王老大和林太平起来。”

    林太平忽然道:“这样子不行,还是我跟你一班的好。”

    郭大路道:“为什么?”

    林太平瞟了燕七一眼,道:“你们两个的话太多,聊得高兴起来,只怕别人进了屋子,都不知道。”

    燕七忽然走了出去,因为他的脸好像忽然又有点发红了。

    郭大路道:“还是我跟燕七一班的好,两个人谈谈说说,才不会睡觉。”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跟了出去。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还是非跟燕七一班不可。

    这两人身上就好像有根线连着的。

    林太平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了,喃喃道:“我有时真奇怪,小郭为什么会这么笨。”

    王动也在笑,微笑着道:“你放心,他绝不会再笨很久的。”

    林太平道:“其实我倒希望他再多笨些时候。”

    王动道:“为什么?”

    林太平笑道:“因为我觉得他们这样子实在很有意思。”

    客厅里很暗。

    燕七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郭大路也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星光照进窗子,照着燕七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亮。

    郭大路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有时看来也很像女人。”

    燕七板着脸,道:“我还有什么地方像女人?”

    郭大路笑道:“笑起来的时候也有点像。”

    燕七冷冷道:“我既然很像女人,你为什么还要老跟着我呢?”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是个女人,我就更要跟着你了。”

    燕七忽然扭过头,站了起来,找着火石,点起了桌上的灯。

    他好像一点不敢和郭大路单独坐在黑暗里。

    灯儿亮起,将他的影子照在窗户上。

    郭大路忽然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好像要抱住他的样子。

    燕七失声道:“你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若站在那里,岂非刚好做那千手千眼大蜈蚣的活靶子?”

    他眼珠子一转,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喃喃道:“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你还会有什么好主意?”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既然喜欢用暗器伤人,我们不如就索性替他找几个活靶子来。”

    燕七皱眉道:“你想找谁做他的活靶子?”

    郭大路道:“稻草人。”

    他接着又道:“我们去把那些稻草人搬进来,坐在这里,从窗户外面看来,又有谁能看得出它们是不是活人?”

    燕七皱着的眉头展开了。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只要看到窗户上的人影,就一定会手痒的。”

    燕七道:“然后呢?”

    郭大路道:“我们在外面等着,只要他的手一痒,我们就有法子对付他。”

    燕七沉吟着,淡淡道:“你以为这主意很好?”

    郭大路道:“就算不好,也得试试,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死,总得想法子把他们引出来。”

    燕七道:“莫忘了那些稻草人也一样会伤人的。”

    郭大路道:“无论如何,稻草人总是死的,总比活人好对付些。”

    燕七叹了口气,道:“好吧,这次我就听你的,看看你这笨主意行不行得通。”

    郭大路笑道:“笨主意至少总比没有主意好些。”

    稻草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从外面看来,的确和真人差不多。

    因为这些稻草人不但穿着衣服,还戴着帽子。

    夜已很深,风吹在身上就好像刀割。

    郭大路和燕七虽然躲在屋子下避风的地方,还是冷得发抖。

    燕七忽然道:“现在要是有点酒喝,就不会这么冷了。”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燕七叹道:“这就叫:近墨者黑,一个人若是天天跟酒鬼在一起,迟早总要变成酒鬼的。”

    郭大路笑道:“所以你迟早也总会有不讨厌女人的时候。”

    燕七忽又板起脸,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郭大路又道:“我总想不通,像王老大这种人,怎么会和那大蜈蚣、赤练蛇结下仇来的?而且仇恨竟如此之深。”

    燕七冷冷道:“想不通最好就不要想。”

    郭大路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燕七道:“不觉得。”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我从来不想探听别人的秘密,尤其是朋友的秘密。”

    郭大路只好不作声了。

    过了很久,突然听到“咕”的一声。

    燕七动容道:“是什么东西在叫?”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的肚子。”

    他实在饿得要命。

    又过了很久,突然又听到“咯”的一声。

    郭大路道:“这次又是什么在响?”

    燕七咬着嘴唇,道:“是我的牙齿。”

    他已冷得连牙齿都在打战。郭大路道:“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不靠过来一点。”

    燕七道:“嘘”

    郭大路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七道:“就是叫你莫要出声的意思,你的嘴若老是不停,那大蜈蚣怎会现身。”

    郭大路果然不敢出声了。

    他什么都不怕,也不怕那些人来,只怕他们不来。

    这样子等下去,实在叫人受不了。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谁也不知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也许要等上好几天,也许就在这一刹那间——

    郭大路正想将手里提着的渔网盖到燕七身上去。

    这渔网又轻又软,但却非常结实,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林太平将它带了回来,郭大路就准备用它来对付那大蜈蚣。准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渔网虽轻,但燕七心里却充满温暖之意。

    突然间,一条人影箭一般自墙外窜了进来,凌空一个翻身,满天寒光闪动,已有三四十件暗器暴雨般射入了窗户。

    这人来得好快。

    暗器更快。

    郭大路和燕七都未看出他这些暗器是怎么射出来的。

    暗器射出,这人脚尖点地,立刻又腾身而起,准备窜上屋脊。

    他的人刚掠起,突然发现一面大网已当头罩了下来,他的人正往上窜,看来就好像是他自己在自投罗网一样。

    他大惊之下,还想挣脱,但这渔网已像蛛丝般缠在他身上。

    郭大路忍不住大叫起来,叫道:“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燕七已窜过去,一脚往这人腰畔的“血海”穴上踢了过去。

    谁知就在这时,网中又有十几点寒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这次轮到郭大路和燕七大吃一惊了。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墙外忽然有一只钩子飞进来,钩住了渔网。

    钩子上当然还带着条绳子。

    绳子当然有只手拉着。

    手一拉,渔网就被拉了起来。

    渔网被拉起的时候,郭大路和燕七扑了过去。

    他和燕七虽然同时吃了一惊,但暗器却并不是同时射向他们两个人的。

    所有的暗器全都向燕七射了过去。

    所以郭大路比燕七更惊、更急。

    他心里虽然没有想到该怎么办,人却已向燕七扑了过去,扑在燕七身上。

    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

    郭大路觉得身上一阵刺痛,突然间,全身都已完全麻木。

    连知觉都已麻木。

    他既未看到渔网被拉起,也未看到网中的人翻身跃起。

    昏迷中,他只听见了两声呼叫,一声惊呼,一声惨呼。

    但他已分不清惊呼是谁发出来的,惨呼又是谁发出来的了。

    他只知道自己绝没有叫出来。

    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

    有的人平时也许会大喊大叫,但在真正痛苦时,却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有的人看到朋友的危险时,就会忘了自己的危险。

    郭大路也正是这种人。

    只要他动起来,他就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

    惊呼声仿佛已渐渐遥远,渐渐听不见了。

    这是什么声音呢?

    是不是有人在啜泣?

    郭大路张开眼睛,就看到燕七脸上的泪珠。

    燕七看到他张开眼睛,却又忍不住失声而呼,大喜道:“他醒过来了。”

    旁边立刻有人接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死不了的。”

    这是王动的声音。

    他声音本总是冷冷淡淡的,但现在却好像有点发抖。

    然后郭大路才看到他的脸。

    他那张脸冷冷淡淡的,现在居然也充满了兴奋和激动。

    郭大路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已经死了么?”

    他的确在笑,但笑的样子却像是在哭。

    因为他一笑全身就发疼。

    燕七悄悄擦干了眼泪,道:“你好好的躺着,不准走,也不准说话。”

    郭大路道:“是。”

    燕七道:“连一个字都不准说。”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道:“也不准点头,连动都不准动。”

    郭大路果然一动都不动了,眼睛还是张得很大,凝视着燕七。

    燕七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身上中了一根丧门钉、一根袖箭,还加上两根毒针,这条命简直是抢回来的,所以你就该特别爱惜才是。”

    说着说着,他眼圈又红了。

    王动也叹了口气,道:“你不准他说话,他也许更难受。”

    郭大路道:“答对了。”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看来我真该将这人的嘴缝起来才对。”

    郭大路道:“我不说话的时候才会觉得痛。”

    燕七道:“没有这回事。”

    郭大路道:“有。”

    他想笑,又忍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要一说话,就什么痛苦都忘了。”

    燕七看着他,那眼色也不知是怜惜?是埋怨?还是另外有种说也说不出,猜也猜不透的情感?

    他的脸却是苍白,就好像窗纸的颜色一样。

    窗纸已白,天已亮了。

    这一夜虽然过得很痛苦,但总算已过去。

    郭大路忍不住又问道:“那大蜈蚣呢?”

    燕七道:“现在已变成了死蜈蚣。”

    郭大路听到的那声惨叫,正是他发出来的。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郭大路又追问道:“是不是真的死了?完全死了?”

    燕七没有回答,回答的人是林太平。

    林太平道:“他死得又干净、又彻底。”

    郭大路道:“是你杀了他的?”

    林太平摇摇头,道:“是燕七。”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在那种情况还能替你报仇?”

    郭大路的确想不到,那时他自己明明是压在燕七身上的。他想问燕七,但燕七却已扭转了头。

    林太平道:“我也没有想到,但我却看见那大蜈蚣刚跳起来,就有一把刀刺入他的咽喉,也看到地上的血。”

    郭大路道:“地上只有血?他的人呢?”

    林太平道:“走了,带着刀走的。”

    郭大路道:“死人还能走?”

    林太平道:“因为这死人还剩下一口气,最多也只不过剩下一口气而已。”

    郭大路憋在心里一口气也吐出来了,展颜道:“看来我们倒还没有吃亏。”

    林太平道:“不错,现在我们正好是四个对他们四个。”

    郭大路苦笑道:“只可惜我最多已只能算半个。”

    王动忽然道:“他们只不过剩下三个而已。”

    林太平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

    郭大路道:“莫忘了还有个一飞冲天鹰中王。”

    王动道:“我忘不了的。”他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目光似乎在看着很遥远的地方。

    郭大路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再加上鹰中王,岂非正是四个?”

    王动道:“三个。”

    郭大路道:“三个加一个,为什么还是三个?”

    王动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脸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的缓缓道:“因为我就是一飞冲天鹰中王。”

    没有人问王动的过去,因为他们都很能尊重别人的秘密。

    王动不说,他们绝不问。王动的秘密是王动自己说出来的。

    王动并不是天生就不喜欢动的。

    他小时候非但喜欢动,而且还喜欢的要命,动得厉害。

    六岁的时候,他就会爬树。

    他爬过各式各样的树,所以也从各式各样的树上摔下来过。

    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姿势摔下来过。

    最惨的一次,是脑袋先着地,那次他一个脑袋几乎摔成了两个。

    等到他开始可以像猴子似的用脚尖吊在树上的时候,他才不再爬树。

    因为爬树已变成好像睡在被窝里一样安全,已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从那时候开始,他父母每天都要出动全家的佣人去找他。

    那时他们家道虽已中落,但佣人还是有好几个。每次他们把他找回来的时候,都已精疲力竭,好像用手指头一点就会倒下。

    但他却还鲜蹦活跳的,比刚出水的虾子还生猛得多。

    到后来谁也不愿意去找他了。

    宁可砍八百斤柴也不愿意去找他。

    宁可卷铺盖也不愿去找他。

    所以他的父亲也只有放弃这念头,随便他高兴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

    幸好他每隔三两天总还回来一次。

    回来洗澡、吃饭、换衣服。

    回来要零用钱。

    因为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四岁,还觉得向父母要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等他再长大一点,觉得自己已应该独立的时候,他父母就难再见到他的人了,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知在暗中发过多少誓:“下次等他一回来,就用条铁链子把他锁住,用棍子打断他的两条腿,看他还能不能到外面去野去。”

    但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又脏又饿,面黄肌瘦的样子,老先生的心又软了,最多也只不过把他叫到书房里去训一顿。

    老太太更早已赶着下厨房去炖鸡汤,老先生的训话还没有结束,鸡腿已经塞在儿子嘴里了。

    世上也许只有独生子的父母们,才能了解他们这种心情。

    做儿女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王动也不例外。

    他只懂得,男子汉长大了之后就应该到外面去闯天下。

    所以他就开始到外面去闯天下。

    那时他才十七岁。

    就和天下大多数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王动刚离开家的时候,心里只有充满了兴奋,充满了大志。

    但等到他挨过两天饿之后,就渐渐会开始想家了。

    然后他就会觉得心里很空虚,很寂寞。

    他就会拼命想去结交新的朋友——当然最好是个红粉知己。

    有哪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心里不在渴望着爱情,幻想着爱情呢?

    等他寂寞得要命的时候,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就出现了。

    她了解他的雄心,也了解他的苦闷。

    她安慰他,鼓励他——鼓励他去做各种事。

    “男子汉活在世上,什么事都应该去尝试尝试。”

    在他说来,她说的话就是圣旨。

    “一个人活着,就要有钱,有名,因为人活着本为了享受。”

    那时他还不知道,人生中除了享受之外,还有许多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为了成名,他不惜做各种事。

    他成名了。

    他二十还不到,他已变成了赫赫有名的“一飞冲天鹰中王”

    成名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糊里糊涂的做了很多事,糊里糊涂的成了名。

    他身上穿的是最华贵的衣裳,喝的是三两银子一斤的酒。

    他已懂得挑剔裁缝的手工。

    鱼翅若是炖得还差一分火候,他立刻就会摔到厨子脸上去。

    他不但已懂得享受,而且享受得真不错。

    他本已应该很满意。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又有了痛苦,有了烦恼,而且比以前还烦恼得多。

    他本来一沾上枕头就睡得很甜,但现在却时常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问自己:“我做的这些事是不是应该做的?”

    “我交的这些朋友,是不是真的好朋友?”

    “一个人除了自己享受之外,是不是还应该想想别的事?”

    他忽又开始想家,想他的父母。

    世上手艺最好的厨子,也炖不出母亲亲手炖的那种鸡汤。

    那种恭维奉承的话,也渐渐变得没有父亲的训话好听了。

    就连红娘子的甜言蜜语,听起来也没有以前那么令他动心。

    这些还都不算很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忽然想做一个正正当当的人。

    一个晚上能够安安心心睡觉的人。

    所以他开始计划,脱离这种生活,脱离这种朋友。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放他走的。

    第一,因为他们还需要他。

    第二,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

    惟一幸运的是,在他们面前,他始终没有提起过他的家,他的父母。

    这也不知道是他怕父母丢了他的人,还是怕他自己丢了父母的人。

    他的父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的朋友们,也没有问过他的家庭背景,只问过他:“你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的武功,是他小时候在外面野的时候学来的——一个很神秘的老人,每天都在暗林中等着他、逼着他苦练。

    他始终不知道这老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传授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直到他第一次打架的时候才知道。

    这是他的奇遇,又奇怪,又神秘。

    所以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因为说出了也没有人相信

    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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