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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人前,我把一般人的涵养估计得太高,心无城府的人实在少,人们不但不会为久历风霜的人一旦上岸而鼓掌,他们觉得我需要在轻易得到荫庇之时,再捱一段苦,直至他们认可为止。

    “我应该低调一点当杨真夫人,静候旁边的人都习惯了,才好亮相。

    “所以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人是会教精人的。”

    “故而,你其后的大方、不计较、不露锋芒,还是赢得一些人的认可的。”

    “包括你在内?”

    我汗颜。

    “所以,我觉得你有容人之量,混在那班人之中,只为你的潜质被蒙闭了,未经发掘出来。”宝钏这样说,也许是对的。

    “你今日肯帮我,就是我当日积的一点阴功所致。”我笑说。

    “你言重了。最能帮你的,还不是你自己。不是吗?如果积阴功和读书果真有效的话,那都是要你狠下心,不畏艰难,不怕冤委,亲力亲为的。”

    “无论如何,你从旁提了一声,扶了一把,效用实在太大了。我感谢。”

    “那就别空口讲白话,用实际行动表示谢意好不好?”

    “你且说!”

    “柏年告诉我,你连日晚上躲起来练烹饪,可否人前献技,请我们尝尝你的功力?”宝钏还未等我答复,就说:“至要紧把秦雨和柏年请在一起,希望能一石二鸟,就功德无量了。”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你别是这么笨吧?”

    我恍然而悟,兴奋地说:“我也曾替丁柏年做媒呢,有经验。”

    “这小伙子不容易对付。看,跟我这三个小女朋友混得顶熟了,可一点儿额外的情意也没有,跟秦雨更像是两兄弟般,真气煞人。”

    “你这么紧张秦雨吗?”

    “是秦雨紧张柏年之故。”

    “啊,是吗?”我兴致勃勃地问。

    “她没有跟我说,再豪爽也还是女孩儿家,不好表示什么?可是,我很能看人眉头眼额的。”

    “我看他俩是顶登对。以前我为媒的那位,现今回想起来,也难怪柏年没有反应,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型,这位秦雨,可近磅一点了。”

    “对。或者制造一点机会给他们,会有帮助。”

    “好。我们同心合力,众志成城。”

    “先由你发动攻势?还是由我?”

    周宝钏想了一想,说:“这个周末,有个餐舞会,本来就不打算去的,只是为了好朋友,从容就义吧!杨真买了一桌,共十人。我去张罗其余五个,你也要来才好!”我笑道:“怎么?真的要一箭双雕,连我都照顾在一起。给我介绍一个?”

    周宝钏瞪大了眼睛,道:“曼明,恭喜你,能出语如此般轻松,我知道你的伤口已渐渐愈合起来了。将来有机会,必然替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我笑:“你可是君子一言?”

    宝钏伸出手来,跟我重重一握。

    宝钏是佯作要凑足一桌子的人数,帮杨真应酬,而将秦雨和丁柏年约到的。

    实则上呢,周宝钏刻意地将他俩配成一对。

    我乐于自任跑龙套的梅香角色,也没查根究底地追问,当晚何人作我的舞伴,反正是折子戏一场,尽量演好就算,对手是高是矮,是肥是瘦,都不相干。

    第39节

    当晚,我决定穿得极为普通,首饰固然没有戴,连脸部化妆也省了。

    做配角尤其不宜太突出,太抢镜,我完全安于淡素。

    临启程前,电话响起来,是丁柏年。声音是愉快的,说:“我来接你同去好不好?”

    “你去接秦雨吧!”我一时情急,竟直说了。

    对方有一阵子的沉默。

    “反正你俩住得不太远,就两个一起接吧!”

    我想,还是撒一个谎好,于是答:“宝钏刚来电话,她负责接我。”

    “她也接秦雨吗?”

    真糟糕,漏洞百出,于是慌忙回答:“不会了,车子坐不下,宝钏还要接另外两个朋友。”我吁一口气,自觉语调自然,对方不会看出破绽:“你这就去接秦雨吧,我们呆会见。”

    币断了线,慌忙穿戴,走到大厦门口等侯计程车。香江之夜,永恒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黄昏入夜,正是欢乐时光的黄金档期,那儿会容易截到计程车。我一站就是二十分钟。

    不得了,急如热窝上的蚂蚁。抓起了大厦管理处的电话摇去电召的士中心,答应另加小账二十元,才抢到一辆车的服务。

    加上中途塞车,足足迟到了十五分钟,才赶到舞会现场,大伙儿已然入席了。

    我走到周宝钏的一席去,脸色大概尴尬的惨白,想起刚才撒的谎话,真不知丁柏年会怎么想?

    周宝钏不知情,只一味的热情招呼我坐下,口中还说:“是塞车不是?我老早想到了!”

    我只好设法截她的话,免得更显狼狈,说:“好了,好了,反正到步就好。”

    “说的是,我们今天晚上就有位朋友不能来。曼明,今天你要缺了舞伴了。”

    “不相干,醉翁之意不在酒。”

    宝钏瞪我一眼,我才再加添一句:“我旨在大吃一顿,现今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能吃,有职业的女性,体力透支总要补充。”

    “又多一位同道中人。”秦雨吟吟大笑,她真是个可爱的爽朗人,希望会合柏年的心意。

    想起柏年,我拿眼瞟一瞟,倒没有什么异样。

    或许,我只是多心。

    于是,愉快地坐下来,准备享受这一晚。

    舞会开始之后,同桌的几对朋友都在周宝钏夫妇诱发下走下舞池。

    只剩下我、秦雨与柏年。

    我立即站起来说:“我到外头去打个电话,突然想起有些事要交带那承办厨房装修公司的老板,你们去跳舞嘛!”

    说完,也不待他俩反应,就走出大堂,干脆把自己关在洗手间一会儿。

    再回到座位上时,整桌都空空如也,连柏年都在跟秦雨跳舞了。

    我独个儿坐下,瞪着那天花板上旋转的五光十色的射灯发呆。

    曾几何时,那一个衣香鬓影、衣履风流的场合,自己没有参加,总是有影皆双,出尽锋头,哪有像如今的落泊。

    那段跟丁松年亮相人前的日子,是炫耀。

    今日自己形单影只的时刻,似献世。

    真是一般景物,两番心绪,伤心人别有怀抱。

    从那一个时候开始,自己再愁苦,也不流眼泪,只轻轻的唏嘘一声,就算了。

    也许从我企图自杀之后吧?

    有人说,死过之后重生,就是再世为人,性情会得大变。

    这个说法,玄之又玄。

    其实呢,我对自己的解释是,自尊心因为极度的蹂躏,反而蓦然顽抗所得出的一点觉醒。

    当一个女人,可以尝试以自己的生命唤回一个男人的心时,她的方式虽不可取,但最低限度,用心良苦,别无他求,求的那怕是曾经深爱的人一点点怜惜,而终不可得,是极为凄凉的。

    有万份之一我不再转醒过来的机会,丁松年也不会难过、也不会自咎、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些微责任要负,他只会认定我死有余辜。

    不只是他,还有他的娘、他的子,姓丁的尽皆如是。

    生命在丁松年心目中儿戏至极,万万不及他一段轰逃诏地的恋情。无他,只一句说话,死的不是他本人,亦非他挚爱。

    最直率的批评,就是你死你贱,与人无尤。至此,我的自尊被摔落地上,踩踏得血肉模糊。

    我与其他活在世上的人何异?都是有娘生、有爷教。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一个人。

    不必绝情绝义到这个地步吧!

    死不掉的人,要重新爬起来,必须要有一份自信的支撑,我要告诉自己,活下去还是必须的、应该的、可以的。

    那就要拾回我那被凌迟至片片碎的自尊,那怕只剩余一点点,也赖以为生。

    穷途末路上,碰巧遇上指点我迷津的一个人,周宝钏扶了我一把,我就趁势站了起来。

    或许,我仍是站不稳的一个伤心人。然,我会努力,再跌落一次,我还是会爬起来的。

    完全堕入沉思之中,并没有发觉有人站到我跟前来。

    “可以坐下来,跟你谈几句吗?”

    我抬起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造梦,随即再看清楚舞池内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泰半都是我所认识的,面目清晰之至。于是,我知道不是梦境,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有什么稀奇呢?其实老早就应该想到在这种场合会碰到很多人,很多你想见与不想见的人也必济济一堂。

    我对丁松年说:“请坐。”

    “你清减了。”

    “是吗?”

    “一个人来?”

    我原本可以答一桌子的朋友,包括令弟都在舞池,怎么能算我是独个儿赴会?然,翻心一想,何必跟他在这些小事上执驳,对方是存了怜惜的心意,抑或是抱了奚落的态度,于今,都不应再有分别了吧。

    第40节

    笔而,我点点头,答:“是的,我一个人来。”

    这中间有一阵子的沉默,或者丁松年希望我会发问,让他告诉我,他的那位姓邱的小姐也在现场。然,我没有问。

    不关心的事,不必管,不劳问。

    他如果以为撇下了舞伴,跑来跟前妻打招呼,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他错了。

    过了一阵子,松年说:“我的律师将与你接洽,关于分居的事宜。”

    “有必要吗?”我问。

    松年的眉毛往上一扬,答:“曼,事已至此,我们不可能走回头路。”

    “对,绝不走回头路,我同意。”

    “那么,你的意思是?”

    “既是双方同意,也真不必再坝卩一重手续,就直接办离婚好了。”

    舞台上刚好于此时变调子,由柔和音调转为兴奋嘈吵、节奏明快的热潮音乐。

    我因此并不能听真丁松年以下给我说的话,面部表情于是维持原状,并无特殊的反应与回响。

    丁松年霍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对于一个跟自己再不相干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应已不在关注与紧张的范围之内了。

    随他去吧!

    我甚而不必看他往那个方向走,看他同来的是那个人以及那些人!

    只是丁柏年与秦雨匆匆走回来,我笑问:“这么快就玩累了。”

    “不!”秦雨带笑的语调说:“是丁柏年说要带你回家去了。”

    “我?良夜正盛呢,别管我,你们继续玩去。”

    “不!”只这么一个字,出自丁柏年的口,也见坚持。

    我反而被他吓着了,稍稍抖动一下。

    “我们走,你不要再逗留下去。”丁柏年说。

    “走吧,我们一起。”秦雨附和着。

    我还能怎么样呢?只好起身,跟在他俩的屁股后头走了。

    在车上,三人都无话。

    良久,还是我找了些关于快餐连锁店的问题,给他们说:“真是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我终于签了两间铺位了,一间在火炭,另一间在大埔工业村,地点还算不错,只是此较破烂,装修工程费用大了一点,不过,那是打进经营成本之内,将来也可报销。”

    秦雨答:“我们对你有信心是肯定对的。”

    “多谢栽培!”

    “你言重了。”

    丁柏年一直没有造声,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一点点的特别。

    他先送秦雨返家,后送我。

    秦雨下车之后,我又禁不住敝责起柏年来,说:“你太扫秦雨的兴了。”

    “我不能留着你独个儿坐,乏人照顾。”

    “有什么相干呢?”

    “他跟你说了什么话了,有没有令你生气?”

    “他?”我一想,醒起来了:“你是指你大哥?”

    “我看见他坐在你身边,讲了好多好多话。我实在有点担心。”

    “没有很多话,很简单的几句话而已。也不用担心,他只不过提出离婚。”

    已成的定局,将之形式化有什么好兴奋、或好暴躁的。好比那些同居经年,才决定注册的男女,有何惊喜狂喜之可言。

    “他没有说伤害你的话?”

    “我想他是没有的。音乐太嘈,我听不清楚。”

    实际情况是,一个男人向他的妻决绝地提出离异,这已是最伤害她的说话,莫此为甚了!

    车已到家门,我回望柏年,拍拍他的手,像安抚一个小男孩地对我这位小叔子说话:“没事的,放心,凡事习惯了就好。回去早点睡吧!”

    “请别苦恼。”他紧握着我手,挚诚地说。

    “不,我不会。”

    “真的?”

    “真的!”我笑笑:“多谢你关怀,希望你的善心得着好报,将来你会娶到一个好妻子,跟你白头偕老。”

    “会吗?”

    “定然会,你一表人材,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白马王子。”

    “我不会钟情少女。”

    “各人的口味不同哇,是吗?”我笑,忽然想起秦雨的年纪也不轻了,也近三十了吧,于是答:“成熟一点的女人晓得如何忍让迁就爱敬丈夫,那真是好的。”

    “甚而经历过沧桑的人,更珍惜平和的可贵。”

    “想必是了。我看,柏年。”我忽然欲言又止。

    “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恃老卖老,仍以你长辈的旧身份给你说一声,秦雨是个好女孩。”

    丁柏年没有造声。

    “是吧?”我再问。

    “我认识她,比你认识她还要早。”

    “那就好,互相了解需要时间。”我笑笑,打开车门,说:“晚安了,多谢你送我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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