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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就又接着说:“恨我?”他还是不说话,那泪水一淌一淌的,把脸冲成了沙漠里的“地图”而后,哥说:“你现在只有一个动力,恨,就是你的动力。恨我吧。”

    哥要他学习。

    哥在这里仅住了一夜。那天夜里,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哥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你吸一支,我吸一支,吸到嘴苦的时候,哥说:“睡吧。”

    来时,他带了一个很大很重的提包,大约有百十斤重!可直到他走的时候,也没再提那提包的事,就像是把那个大提包忘了似的是呀,哥走的时候,他还问了一句,说:“——包?”哥也仅是拍拍他,默默地回了他一句:“给你的,留下吧。”当哥走出那个茅屋的时候,再一次回过头来,对他说:“信上,你有一句话写得很好:一个娘生的!”

    哥走后,茅屋里就又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望了望那个扔在屋角里的大提包,心想,那肯定是些吃的东西,就说,吃,吃他娘的!可是,当他“嚓”的一声,拉开拉链的时候,却发现,里边一捆一捆的全是书!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恶狠狠地朝那个包上踢了一脚,扭身就到门外去了。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无聊赖地射“日”去了

    当天夜里,掌着一盏小风灯,他先是围着那个大提包转了三圈儿,终于还是在那个大提包前蹲下来了那提包里装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学习上用的“百宝囊”:里边有高中的全套课本,有字典、英汉词典,有成盒的铅笔,有整整一刀的白纸更为难得的是,里边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录音机!他好奇地拿起那个小录音机看了一会儿,摸摸这个钮,按按那个钮,按着按着,突然有声音传出来了,那声音吓了他一跳,那是人的声音啊!那声音叽里咕噜,全是“鸟语”包的底层,光微型电池就有十盒之多!

    这天夜里,冯家运是伴着“a、b、c、e、e”这样的“鸟语”入睡的,有声音做伴,他睡得很好。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正走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林子里,林子里有酸枣,有红柿,他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净摘那红的、大个儿的可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就静了,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他慢慢睁开眼来,才发现他仍然躺在戈壁滩上的茅屋里,四周是死一样的静!那静很瘆人,那静就像是个怪兽,一下子就把他吞下去了,脑子里“嗡”的一下,叫你立时想疯!于是,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跳下床来,按下那录音机的按钮,赶快把那“鸟语”放出来

    自从有了声音,夜就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夜里,那些“鸟语”总是在耳旁叽里咕噜地响着,就像是有个洋女人在跟你说话开始也只是图个声响,有个会说话的伴儿,可那些个单音节的“a、b、c”之类,听多了就想“复杂”“你”总得说点别的吧?可一说“别”的,就又听不懂了,这也让人急呀!于是,就不由得去翻英汉词典,去查音标看那些外国人,那舌头绕的就像是搅拌机,怎么就这么搅着说话呢?慢慢,他一个词一个词品着,到了明白的时候“吞儿”一笑,觉得也怪有意思的。有时候,就这么听着听着睡着了;有时候呢,在睡梦中他会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去换一盘带子,或是查一下词典什么的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天就亮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那些“字”也成了冯家运的伴儿了。白日里依旧放羊,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依旧是看天,看云,看羊群到了看厌了的时候,他就会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用羊屎蛋在戈壁滩上摆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最初的时候,仅是瞎摆着玩,总是摆不整齐,歪歪斜斜的。可越是摆不好,他就越是想摆好大约人的爱好都是在“限制”中形成的。你只有这么一种玩法儿,你别无选择,就会越玩越精,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你的“特长”了。半年之后,在戈壁滩上,凡是冯家运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版”一“版”正楷的“羊书”由于重复的次数太多,在潜意识里,那一篇一篇的带有羊臊味的课文,都在他脑海里印着呢!

    就这样,面对大漠,那些汉字成了他的“定心丹”特别是黄昏的时候,望着大漠里那滚滚落日,突然狼起的烟柱,就觉得由文字组成的历史一行行地向你扑来——仅“苏武牧羊”这四个字,就让他一次次热泪长流!这当然不是一天的工夫,这是在无数次重复里产生的感悟。这时候,时间就成了一泓清水,时间在淘洗着历史,时间滋润着文字就这么一日日的,在“文字”的吹拂下,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化”了,他一下子悟到了一个乡下孩子终生都不可能悟到的东西。是呀,坐在漫天黄沙里,当那巨大的落日,大火球一样的,向你滚滚而来,烟柱骤然腾起!那冲天的蘑菇云像巨蟒一样地旋转着,里边会突然掉下一块死人的骷髅第一次吓死你,第二次你仍然害怕,第三次,第四次你就不那么怕了。还有那突然而至的闪电,暴雨或是冰雹,朗朗晴空,毫无来由的,一下子就落下来了,雷声“咔嚓、咔嚓”地炸着,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贴着草皮向你飞来!第一次,他站起就跑;第二次他仍然想跑,到了后来,他就不跑了,戈壁无垠,你往哪里跑?无处可藏啊!再看那羊群,虽可怜巴巴的,也竟然不乱,就那么头抵头聚在一起就这么着,一次一次的,那心胸,真不知是吓大了,还是撑大了。

    哥再次来,已是第三年的春天了。哥在见他之前,已先后喝了四场酒。上军校,也是要层层推荐,层层批准的。哥来的时候,背着、扛着、提着,整整带了三个大箱子,三个箱子里装的全是酒!他从军区喝到团里,从团里喝到营里,而后又从营里喝到连里在边疆,喝酒是“整”的,一箱一箱地“整”你来就是请客的,战友见了面,在宴席上,你光让人家“整”你自己不“整”行吗?哥见他的时候,是像麻袋一样被人从吉普车上扛下来的!那会儿,哥醉得一塌糊涂,横陈在那里,软得就像一条死狗。而后,他整整吐了一夜,把苦胆汁都吐出来了第二天,当哥醒过来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盖满了红章的报名表,有气无力地说:“填填吧。”

    让哥惊诧的是,老三冯家运并没有急着去填那张表,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酒醉后醒来的哥哥,默默地说:“哥,我明白了。”

    冯家昌看着他,说:“你明白什么了?”

    冯家运说:“人就像沙子一样。”

    他又说:“要是有阳光,沙子也会发亮。”

    蓦地,哥从弟弟那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看到了在大漠里“熬”出来的静气,看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定力”哥笑了。

    哥问他:“那些书你都读了?”

    他说:“差着火候呢。”

    哥说:“考试没有问题吧?”

    他说:“我试试。”

    哥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凭这态度,哥知道,他成了。

    临上考场的时候,哥把腕上戴的手表捋下来,戴在他的手上,而后拍拍他说:“去吧,老三,别紧张。这次要是考不上,还有下回。”

    他摇摇头说:“没有下回了。”

    实践证明,环境是可以改造人的。连哥都没有想到,冯家运竟然在考试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取了陆军学院。而后,他一连在陆军学院里读了六年书,并以甲等成绩获得了本校的硕士学位。毕业的前夕,一个放羊出身的乡下小伙居然成了陆军学院的“香饽饽”!于是,他一下子有了四个可选择的去向:一是留校当教官;二是出国当武官;三是当国家安全部的特工;四是到一家国防研究所当研究员。突然之间,鲜花铺地,前程似锦啊!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有四家单位先后看中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硕士学位最开初的时候,在学院里,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人,是穿着军装的乡下人,那脸相很木。可是,在一夜之间,他突然受到了军中著名的电讯专家金圣五教授的赏识!

    在陆军学院,金教授的傲慢是出了名的。他曾把肩上扛着中将军衔的院长当众“轰”出了他的研究室!那可是院长啊。据说,在金教授和院长之间,还有一段流传很广的对话。那天,金教授正在研究室里带着他的两个助手做新型的电码试验,一边做一边还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就在这时,院长推门进来了,院长面带微笑,刚要开口说话,不料,金教授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陡然间,院长愣了,可院长毕竟是院长,院长也回了他两个字:“——好,好!”接下去,院长扭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本来,这已经够过分了,可金教授还有更过分的,他居然对肩上扛着两颗“金豆”的院长又说了四个字:“——把门关上。”这时,院长站住了,院长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回了他两个字:“——好,好。”老天爷,院长是谁呀?堂堂的中将,兵团级的首长,那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敢这样呢?!一时间,这两个人的对话成了军中最著名的一段对话。于是,在学院里,金教授就成了“傲慢无礼”的典型;而院长呢,一时口碑极好,则成了“礼贤下士”的楷模了。

    按说,金教授的“傲慢”也是有资本的,他毕竟是国内军内最著名的电讯专家,他那一头白发,根根都是学问!可就是这样一位傲慢得出了名的教授,突然间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费解的举动。那天,上“大课”的时候,在一个容纳好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金教授站在讲台上,先是拿起花名册看了看,沉吟片刻,突然昂起头来,说:“冯家运同学来了吗?——站起来。”军校毕竟是军校,几百个学生,全都挺胸抬头,笔直地在椅子上坐着,没有人动,也没有椅子响,一时,整个阶梯教室鸦雀无声于是,金教授再一次大声说:“冯家运同学来了没有?请你站起来。”这时,只听后排的座椅响了一下,一个面色黧黑、满脸漠然的学生站了起来教室里陡然静了,静得肃然!学生们都领教过金教授的严厉,金教授是很少用“请”字的,这次,他出人意料地用了一个“请”不是讽刺那又是什么?接下去,金教授一定会暴跳如雷!——不料,只见金教授疾步走下讲台,踏着阶梯教室的台阶一步步地向后走去。这时候,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有了一些骚动,学生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向后看去,就见金教授走到后排离冯家运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接下去,金教授突然低下了他那无比高贵的头颅,弯下腰去,对着冯家运深深地鞠了一躬!紧接着,金教授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灵感——谢谢!”

    那一堂课金教授讲得无比精彩,可学生们谁也没有听进去,窃窃私语声充满了整个教室使同学们震惊不已的是,这样一个总是坐在后排的黑小子,这样一个满身羊膻味的家伙,这样一个从来不大说话、也不大起眼的“木头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傲慢无比的金教授低下那高贵的头,给他——鞠躬?!这,这,这不是儿戏吧?不是做梦吧?怎么会呢?他,就凭他,能给金教授“灵感”吗?!

    ——他是谁呀?!

    课后,同学们奔走相告,还有的四处去打听冯家运的来历,想知道这王八蛋到底是哪路“神仙”可是,遗憾的是,他们打听来打听去,谁也没有打听出来什么。倒是有人见他总是一个人(他身上总有一股洗不净的羊膻味,没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孤零零地走在通向图书馆的路上。晚上,常坐在学院北边那个小树林的后边看月亮,仅此而已。终于,有两位女同学大着胆子去问了金教授,在学院里,金教授唯独对女同学的态度稍稍和气一些。金教授的回答也只有一句话,教授说:“嗯,他的‘羊屎蛋理论’对我很有启发。”那么,什么是“羊屎蛋理论”呢?这就没人知道了。

    这个所谓的“羊屎蛋理论”后来以“‘点’的无限组合”为题,出现在金教授有关电讯学的一篇论文里。这篇论文发表后,在世界电讯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据外电报道,西方一位电讯学权威说:“‘点点点’理论”是目前电讯学界最前沿、最具有东方美学特征的创新理论,它对世界电讯学具有“冲击波效应”!

    后来,人们终于发现,金教授有晚饭后出外散步的习惯。在学院北边的那个小树林里,金教授就这样跟那个叫冯家运的黑小子相遇了那时候,月亮很大呀!

    冯家运再次引人注目,是安全部来校挑人的时候。那天晚上,冯家运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通知,他还像往常一样,晚饭后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小树林里——小树林后边就是射击场。那时,月光半明半暗,小树林里灰蒙蒙的,他就这么默默地在林间的一张长条木椅上坐着这时候,突然之间,枪声响了!一阵“乒乒、叭叭”之后,他没有动,也没有扭头,仍然木木地在那儿坐着。过了一会儿,只见学院的政治部主任带着两个身穿便装的中年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看见主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立正——而后向主任敬礼。主任说:“冯家运。”他说:“到。”主任说:“这两位同志是安全部的,他们有些问题想了解一下,你要据实回答。”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得直了一些。一位胖胖的中年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说:“听见枪声了吗?”他回答说:“听到了。”那人问:“几枪?”他说:“六枪。”那人点了点头又问:“方向呢?射击的方向。”他说:“左侧三枪,右侧三枪。”那人说:“距离多远?”冯家运说:“二十五米左右。”那人再一次点点头,笑着说:“为什么不跑?”他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跑。”问话很简单,就这样结束了。此后,冯家运得到了安全部的高度评价。他的评语是这样写的:此人有静气。可用。

    再后,学院的政治部主任挠着头,十分感慨地对人说:“这个,这个冯家运太他妈的了!看着像个木头疙瘩,操——邪乎着呢!”

    是呀,在陆军学院,这样一个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家学渊源的乡下小伙,外语考试听力第一,笔译第七,口译虽差了一点,也排在第十九位,这又是得益于什么呢?同学们真是不服气呀!可不服气又有什么办法呢?!

    毕业在即,事关前程,冯家运给哥打了一个电话,请教哥该往何处去。这时候,他是彻底地服了哥,如果不是哥,哪有他今天的前程?!哥在电话里沉吟了片刻,那沉默是很功利的,他感觉到了那沉默的分量,哥说:“就——武官吧。”

    于是,冯家运硕士一出校门就被破格授衔为少校,成了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武官,成了驻南美国家的一个使节了。这在六年前,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走的时候,这王八蛋竟然还带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是他大学同学,陆军学院外语系毕业,正是大着胆子去问金教授的两位女同学之一——曾几何时,是看都不多看他一眼的。

    再过五年,当他携妻归来的时候,已是上校了。

    我嘴里有糖

    对老五,哥走的是一步闲棋。

    按说,老二、老三“定位”后,按哥的构想,接着本该提携老四,可老四太愚直,竟执意不愿出来,也就罢了。再往下就是老五了,对于老五的安排,哥是最省心的。这时候,兄弟五人已杀出来了三个,三人都站住了,成了犄角之势。那么,冯家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总体构想已算初见成效。所以,哥是在没有一点压力的情况下走这步棋的。有兄弟三人在外边撑着,对老五,哥已经不打算再要求他什么了然而,这一步看似毫无匠心的闲棋,随随便便就那么一摆,却走得恰到好处,此后竟成了哥的神来之笔!

    应该说,哥对老五是有些溺爱的。在冯氏兄弟中,老五年龄最小,个子最矮,脸皮最厚,也是最贪嘴的一个。于是哥就给他找了一个条件最好的地方——上海。

    一入伍,老五先是分到了上海卫戍区。这没说的,这是哥的关照,是哥要他去的。到了上海之后,再次分配的时候,那就不完全是哥的因素了,那凭的是他的灵性。在部队里,个矮的人是比较沾光的。在军人眼里,矮,就是小,小就是弱——也就是被关心、被呵护的对象了。老五由于个子小,两黑眼珠扑棱扑棱的,站在人群里就像是个生不零丁的小黑豆,小样儿挺招人喜欢。于是,分兵时,他被通讯连的女连长一眼看中,手指头就那么点了一下:“你——出列。”这一“出列”就被留下来了,成了通讯连的小通讯员。通讯连大多是搞话务的女兵,这在军人眼里,那可是个花团簇集的地方啊!就这样,他一下子就掉到“花丛”里去了。

    老五的部队生活跟任何一个哥都是不一样的。首先,他在大上海当兵,条件自然要好得多。可以说,在部队里,老五几乎没吃什么苦。老五嘴甜,老五的精明首先表现在嘴上。在通讯连里,老五有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这“法宝”几乎征服了所有的女兵,使他在很短时间里,成了通讯连的一个“自由人”其实,那所谓的“法宝”不过就是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

    ——姐。

    他见人就喊姐。

    通讯连男兵很少,也就是几大员。在这几大员里,冯家福是最得宠的一个——他会喊姐!娟姐,玉姐,秋姐,媚姐,红姐开初的时候,为这事,连长还批评过他。女连长很严肃地说:“这是部队,啥姐不姐的?你以为你还是个老百姓?胡闹!庸俗不堪!再不能这样了。听见了吗?!”他就怯生生地回道:“听见了。”可是,在私下的场合,背过脸儿的时候,他照样喊。那一个“姐”字是何等了得,它征服了多少女兵的心哪!况且,老五的喊法与别人不同,老五很会喊,老五用的是“降位喊法”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小弟弟的位置上,喊的时候,那张脸看上去绵绵羊羊的,甚至还有点迷瞪,带一点羞涩,一点痴乎乎的傻气。临开口前,那眼皮稍稍下垂,黑眼仁上似蒙着一层水汽,也不看人,声音是往下走的,姿态也是往下走的,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声音里带着一股甜丝丝的红薯味,是北方的红薯味——没有经过水泡但又蒸熟了放软了的红薯味,很土。那一声“姐”喊得无比真切,余味无穷,听了叫你忍不住想笑,也忍不住地就动了心。

    “姐吔”

    于是,有了这么一声“姐吔”那些女兵们心都软成了豆腐,一个个都去疼他,像疼小弟弟一样。有了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留着。有了什么好玩的,也想着他。包括那位对女兵十分严厉的女连长,渐渐也对他另眼相看,不由得放宽了对他的要求。这女连长在家里是长女,由于出生于高干家庭,十三岁就当了兵,个性是很强的,脾气也大,看上去是一个很钢的女人。可见了这个“小黑豆”不知怎的就特别喜欢他,小福儿,小福儿地叫,叫得很亲。连长喜欢他,女兵们也跟着娇他。在部队里,女兵招得很少,能当女兵,本就不一般,更何况是来大上海当兵?那一个个说起来,大约都是有些渊源的所以,这些女兵们一个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哪一天也许一个电话打过来,整个卫戍区都为之一震!这些个有来历的姑娘虽然当兵了,受些约束,但在生活上,该讲究还是很讲究的。今天这个要把梳子、送封家信;明天那个买个牙膏、香皂、小镜子,后天是发卡、丝袜,还有小吃、小点心什么的而且都是指定要这种或那种品牌的。按纪律,女兵们是出不去的,女连长根本不准她们的假。在整个通讯连,唯有冯家福可以自由地出入,他是通讯员嘛。通讯员本就是个跑腿儿的,出外的借口很多,拿文件啦,取报纸啦,送材料啦卫戍区从北院到南院隔着一条大马路,出了大门,他就偷偷地溜出去了,连长就是万一发现了,一般也不会多说他什么。于是,她们需要买什么的时候,都交给他去办,他也会办,无论多么难买的东西,他都能买到。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竟成了那些女兵的“采买”和“小跑儿”了。

    上海很大呀,上海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要是细究,上海也是很狭的,因为在高楼的后边隐藏着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从这条或那条“弄堂”的“阁楼”里走出来的——虽然看上去很“派”由于城市的大,也由于个人空间的狭,上海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里都含着一支“袖珍冲锋枪”——有横扫一切的气势,也有侬侬呀呀、一吐为快的憋闷。上海人是很讲“体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来的“花头”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计较的,计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别认真,也特别的周到细致,细致到了丝丝入扣、处处见巧的地步!应该说,上海是一个很女性的城市。在外滩,在南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气把男人们熏得一个个里里气气、嘎嘎咕咕的,连说话都带有一股糯米糕的气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听口音不对,先先地就对你轻看了三分!按说,在这样一个让人发晕的城市里,一个来自北方的小个子男人是很难站住脚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帮菜”甚至连江浙一带的“娘希匹”都不会说可谁也没有想到,冯家的老五——这个诨名为“孬蛋”、官名为冯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上海之后,居然是如鱼得水!

    可以说,最初的时候,整个上海是冯家福用步量出来的。那时,他就像一个小黑豆掉进了黄浦江里,有些孤独,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体面,那些繁华,那些鲜亮和滋润,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想,那心里会好受吗?好在他有地图,他特意买了一份上海市区交通图,一边走一边看,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那些区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么“陆家嘴”什么“提篮桥”什么“外滩”什么“董家渡”、“龚家浜”、“朱家弄”、“鸭场浪”这都是些什么呢?拗口不说,一点也不洋气。只有南京路、淮海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记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买东西的地方。有时候,走着走着,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幢幢的高楼,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就觉得特委屈,尤其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时候,就觉得嘴里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没有多久,上海这个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大街上,高楼林立,你一个人也不认识,孤是孤了一点,虽漂漂泊泊的,然而却没有人去打问你的来路,也没有人关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说,他穿着军装呢,军装本身就会给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买东西也是带着钱呢(当然是“姐”们的钱),只要你拿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有人会嫉妒你(绝不会像在乡下那样)账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给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后,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么去乘公共汽车了,他就开始串弄堂抄近道了当他走进“弄堂”之后,他才算真正切近了上海的日子。那一个一个的小阁楼,一幢一幢的石库门房子,一间一间的板壁屋,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就像是一个个叠叠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着各种小巧图案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实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那逼仄,那豁亮,那挤压,那精巧,那狭小,那滋润,那恶言,那软语,那从小弄堂里溢出来的傲慢,一下子让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对不对呢?

    在上海,他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儿的小通讯员。可慢慢地,经过女兵们的一再宣扬,他竟然成了卫戍区最有办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对来说,部队跟地方打交道是比较少的,比如新近调来的军官,或是刚刚随军的家属,要是有个什么事,也都托他来办。比如,转一下关系,办个“煤气证”家里安部电话什么的,人们就说:找小福子,他能办,再难他也办。既然姐们说了,他也就一一应承下来,去给他们办。这样一来,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务!就见他一天到晚在外边跑当然,时间是长了一点,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女连长或是一些军官家属也会把他找来问一问,跑得怎么样了?他就说,没问题,快了。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电话是很难安的“煤气证”也是极难办的,就这么一个穿军装的小黑孩,一张嘴说话就土得掉渣,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关系也没有关系可到了最后,居然也给跑下来了。这可是大上海呀!他是怎么跑的呢?没有人问,也没人去打听,反正是跑下来了呗。

    当然,他也有难受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外边跑了一天,回来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不去食堂吃饭,就在屋角里蹲着。他有个习惯,有心思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蹲着。饭后不久,那些“姐”们就找来了,一个个关切地问他,小福子,你怎么了?他说,姐,没怎么。没事,我没事。他越说没事,女兵们越是问,问他是不是病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可问来问去,无论你怎么逼他,他就是不吭!问急了,他忽一下站了起来,说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怕。女兵们叽叽喳喳地说,怕?有这么多姐呢,你怕什么?他眨蒙着两眼,突然说:我怕钱。女兵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怕钱,钱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不是缺钱花了?说着,几个“姐”就要掏钱给他可是,他却说,不,我只是怕钱。

    可就在这天夜里,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上海!见了面,哥把他约到了上海街头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哥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我出差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着哥,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没有说,他怕哥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吃完饭的时候,哥从兜里掏出了五千块钱,默默地放在了饭桌上。他心里一湿,叫了一声:“哥吔”哥并没有点破什么,哥只说:“上海地方大,用钱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声:“哥吔”哥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他知道,哥的工资不高,那钱,也许还是借的,哥已经是尽其所能了。

    冯家福心里非常清楚,这五千块钱送得是多么及时,多么的重要!也可以说,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没有一笔周转的钱,他做的事,也许就露馅了,完了。可是,哥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呢?哦,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天前,他犹犹豫豫地给哥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可电话拨通后,他突然又后悔了,怕哥骂他就什么也没有说。他说,没事。没什么事。哥“哦”了一声,说没事就好。可哥还是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哥来了。

    哥走的时候,没有买卧铺。上海是个大站,来往的人特别多。在上海,如果不买卧铺,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么一路站着回去了,两天两夜呀!哥虽然不说,他知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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