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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和艳丽都是需要的,男人创造的空间的壮丽,和女人创造的时间的悠久,那都是需要的,都是宇宙不熄的欲望所要求的。”

    但如果,o是那座古园里的问题,o是我写作之夜所见的迷茫,o必定不能满意这样的回答。

    白杨树在高处“哗哗”地响,老柏树摇落着数不尽的柏子,柏子埋进土里,野草疯狂地长大了,星星点点的小花朵——蓝的紫的黄的,簇拥着铺开去,在园墙那儿开得尤为茂盛、逢勃,仿佛要破墙而出要穿墙而去,但终于不能o问:“可是人能够是平等的吗?人可能都得到尊敬,都不被歧视、轻蔑和抛弃吗?f医生,您说能吗?”古祭坛伸展开它巨大的影子,石门中走过晚风,走过暮鸟的声声鸣叫,石柱指向苍天,柱尖上留一抹最后的光芒o问:“普度众生是可能的吗?人,亘古至今,这么煞有介事地活着到底为的什么?”太阳走了,月亮悄悄地来,月亮怡然升起在朦胧的祭坛上,唯闻荒草中的虫鸣此起彼落o问:“这欲望兴冲冲地走着跑着,医生,他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就是为了爬到耻辱之上的光荣,或者掉进光荣之下的耻辱吗?就是为了这两个地方?”走上祭坛,四周喧嚣的城市点亮了万盏灯火,o知道,就在不远的那座楼里,画家又在挥动他的画笔了,又是那根羽毛,自负甚至狂傲z在等她回来吗?z知道她必定回来,z对此尤为自信o想:“但是另一个人在哪儿?以及另一些人,在怎么活着?光荣和耻辱各自在怎么活着?”星汉迢迢,天风浪浪,o在荒凉的祭坛上或者在我的心里喃喃自语:“可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世界不过他不会想到他的,他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

    “什么你说?你说谁?”f问。

    o已经下了祭坛,走向园门,走进万家灯火。

    那最后一句话,我或者f医生唯在o死后才能听清:两个他,一个是指她的丈夫,一个是指她的前夫。或者:一个是指光荣,一个是指耻辱。

    208

    那园子里有好多练气功的人。开始时只是几个老人,在树下默立吐纳,或逍遥漫步,期待着健康、长寿、自在和快乐。后来人就多起来,十几人而至几十人,几十人而至上百人,散布在树林和草丛里,或手舞足蹈,或轻吟低诵嗡嗡有声,继而又成群成片地在祭坛上和祭坛周围坐下或者躺倒,也有低头含笑的,也有捶胸嚎啕的,也有仰天长叹的,也有呼号若颠的传说有人在那时见到了死去的亲人,有人听见了古代圣贤的教诲,有人在那一刻看破红尘顿悟了大道,有人魂飞出壳刹那间游历了极乐世界抑或外星文明也有人疯了,疯言疯语地说出了一些罕为人知的秘密。

    一度,这座城市里到处飞扬着神奇或怪异的传闻。书摊上,介绍气功和特异功能的书,谈神言怪的书,乃至各路神医奇士的宏著、延年益寿的验方新编、消灾免祸的咒语集成,大为走俏。书商们发了横财,买了汽车和别墅。“信徒”们心痒难熬夜不能寐,恨不能一步成仙。于是乎各门“大师”层出叠涌,设场布道,指点迷津。修性修命逃离苦海的途径原来很多,以致于几天就有一种最新的功法问世。记者们忙得团团转。老弱病残者更是奔走相告如见救星。寺庙的香火为之大盛,令寂寞多年的老僧人瞠目不已,因为各路功法无不争相与佛门混为一谈。

    f医生说:“不过气功确有其神奇之处,很可能为现代医学开出新路。”

    诗人不以为然:“怎么神奇?能治百病,长生不老,是吗?”

    “那倒不是,”f说“但确实治好了很多我们治不了的疑难病症。”

    那时诗人l又不知是从哪儿刚刚回来,风尘仆仆地就来这园子里看望f。

    f医生说,在那园子里还有几个有特异功能的人。f说有个人能把一个铁球装进玻璃瓶里去,铁球明显比瓶口大,他轻易就把它装进去,轻易又能把它拿出来。

    诗人l大笑不止:“老兄,你的研究就快要出成果啦,你马上就可以得一个魔术大师的职称了!总不至于下次我回来,正见你在街上练杂耍吧?”

    “我是亲眼见的,”f医生平静地说。

    l不怀疑f的诚实。“但是,那个变戏法儿的家伙一共有两个瓶子,和两个铁球,”l说。

    “可瓶子里那个铁球是我的,”f说“我临时在那上面锉了个‘f’。”

    l愣住:“是吗?那家伙,他怎么解释?”

    “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呢?你怎么想?”

    “那是发生在另一种时空里的事,只能这样猜想。那铁球是从另一种维度里进到那瓶子里去的。就像你从三维的空中,可以轻而易举地移动二维平面的一个什么东西,但是如果你的观察只限于二维平面,你当然就看不出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另一个世界吗,可敬可爱的医生?”

    “确切地说是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因为那一种维度的存在并不与我们这个世界截然分离,所以是同一个世界。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它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周围,或者在我们之中,只不过以我们的观察方式永远发现不了它罢了,正因为我们发现不了它所以它是另一种维度的存在。一个有限的维度,比如说一维、二维、三维,都是抽象的。你想吧,一维如果不占有面积,它必是抽象的,二维要是不占有空间,三维要是不占有时间,那都只能是抽象的,不可能真正存在。一个真实的存在必是多维的。”

    “多少维?”

    “无穷多。无极之维。”

    “医生,你不做手术的时候就这么胡思乱想吗?”

    “你一定见过一种捕蝇器吧?一个纱网做成的笼子,下面有一个筒状开口,好比一间屋子,屋顶上有个烟筒,但这‘烟筒’不是在顶面而是在底面,不是伸向屋外而是伸进屋内,‘筒’的一端连实着底面的纱网,另一端开放在笼子里,笼子架起来底面悬空,下面放些能招引来苍蝇的东西,苍蝇来了就会从那筒道中稀里糊涂地飞进笼子。可是,它之所以是一种聪明的捕蝇器就在于,苍蝇能从那儿飞进来,却不能飞出去。”

    “你又喜欢上苍蝇了?”

    “它为什么不能飞出去,你想过吗?”

    “我不是苍蝇。真的。”

    “因为,虽然它处在三维空间,在我们看来它也是做着三维运动,但是它自己感受不到三维,三维对它来说是一团混沌或者就是不存在,在苍蝇看来它一直都是飞着直线,它不能把横的和竖的直线联系起来看,它拐来拐去飞进了笼子但它并不知道那是拐来拐去的结果,所以再让它拐来拐去地飞出笼子它可是束手无策,它只好仍以直线的飞行东撞西撞就像我们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东撞西撞怎么也撞不出去一样。”

    “你想撞出到哪儿去呢?”

    “比如说笼子以外。我们也是在一种笼子里,比如说我们是否可以出去呢?”

    l愣住了,脸上的嘲笑慢慢消失。他必是想起了他未完成的长诗。我们都会由此想起l渴望的那一种乐土,和他东撞西撞也没有撞出去的诗人的困苦。

    f说:“如果你没找到另一种存在,并不说明它没有。就像苍蝇,它就在三维之中但是它不识三维,因而它不能参与三维,对它来说也就等于没有三维,它就只能在二维中乱撞。也许,只要你换一种思维方式你立刻就能进入另一种存在了。”

    f又说:“看着那只遇难的苍蝇,你真为它着急,出去的路明明就在它眼前可它就是看不到。”

    l:“你的呢,你看到了?”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们眼前,司空见惯的地方,但视而不见。”

    l:“找到了,请你也告诉我。”

    f:“就怕我不能告诉你。就怕那是只能找到而不能告诉的。”

    l:“那么依你想,外面是什么?出去了又能怎样?”

    f不答。

    209

    “就算那是天堂,”o也是这样问“又怎样呢?”

    o对气功,对各式各样的功法毫无兴趣,对那个铁球和那个瓶子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我看不出活七十岁到底是为了什么,”o对f说“我也看不出活一千岁有什么意思。”

    “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只好留在人间,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狱,”o说“医生,这倒很像似有些人可以爬到光荣的位置,有些人只好留在平庸地方,另一些人呢,随他去受罪。”

    “这天堂可有什么新奇之处呢?神仙们想必也要在那儿争来夺去吧?”

    “我没说那是天堂,”f说“我只是说那是另一种存在,有一种我们并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陆。‘阿波罗’飞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还有‘黑洞’。是吗医生?”

    “不过可能和这些都不一样,根本的不同。”

    “那儿有矛盾吗?那儿有差别吗?有意识吗?除非没有。”

    f看着o,惊讶着这个女人的思路,这个女人或者这个园子里,似乎问题总是多于答案,迷茫永远多于清晰。

    “不过这也许可能,”o说“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可能了。”

    “你是说”f担心地看着o,心里有一个字没说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断他:“你相信有天堂吗?或者叫净土,乐土,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也许那与‘天’和‘土’都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人的梦想。也许它并不在这个世界之外,只不过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希望里。比如说爱,她能在哪儿呢?并不在时空里,而是在另一种维度里”

    o的目光亮起来,看着f。那目光总是让f想起n。

    “可是有人认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里,”o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说得对,可是,可是”

    “谁?”f医生问“你说的‘他’,是谁?”

    o不回答,走进老柏树林,打着伞在迷朦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条长石上,展开手里的书,细雨在她的伞顶上沙沙作响。f再次没有听清那个“他”是谁。只好等到o离开这个世界之后,f才能记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来。

    正如f夫人所说: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儿的草很深,很旺。那儿,树很高树冠很大,树叶稠密,但即使这样也还是能看出来有一棵老柏树已经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正如f夫人所说: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那盏灯划出一快明亮的圆区,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师也要去那儿坐一会儿,看书,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说:不管o是埋头看书,还是瞪大眼睛张望,她的眼睛里都是空的,祭坛、树林、荒草、小路都似没有,不管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声,还是落日里鸟儿的吵闹,还是走过她面前的游人都似没有,太阳或者月亮都似没有。

    f常常远远地望她,不轻易去打扰她。f感到,她两眼空空之际,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种存在。f怎么也没料到那会是死。

    正如f夫人所说:她心里有事。

    f最后一次走近她时,下着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树林里只有两种颜色——白和黑。f在o身边站住,看见她膝头翻开的书上盖满了雪——只有白没有黑。

    “天堂又怎样呢?另一种存在里,可以没有差别吗?”她仰脸看一下f。

    f不说话。

    “要是你说的多维是对的,存在是无极之维,”o重又低下头去“是不是等于说,每一维都是一样的,在一条无极的链条中每一环都一样,都是这个光荣和屈辱各有所属的人间?普度,可以度到哪儿去呢?”

    f不说话。

    “比如说疾病。医生,你作为医生,相信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吗?”

    “我想,不管什么病,将来都是应该有办法治的。”

    “可将来不过是将来的现在,就像现在不过是过去的将来,现在不过是将来的过去。但人总是在现在,现在总有不治之症。你能想象有一种没有疾病的现在吗?你想象过那样的存在吗,没有疾病,没有困苦、丑陋、怯懦、卑贱、抛弃和蔑视。屈辱和仇恨、孤单和孤独总之没有差别,那会是什么你想过吗?彻底的平等是什么,你都想过吗?”

    “是,你说的不错。”

    “那就是说,人间就是天堂的地狱,人间就是地狱的天堂,天堂和地狱也都是人间我们永远都是一样在哪儿都是一样,差别是不变的,就看谁幸运了,谁能抓来一手好牌爱嘛,不过是一种说法、一幅幻景,真实呢,就看谁能处在这差别的强端。”

    f说:“在这儿坐得时间长了可不行,要生病的。”

    “也许真是他说对了,可我真不希望是他对了,我真不想看见他那么得意那么狂妄,因为他,我知道因为他其实谁也不爱,他只爱他的艺术——其实也不见得,他只爱他的高贵和和和征服!”

    这是f听到o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他才想了一下“他”可能是她的爱人。

    f医生离开o时,o仍坐在那棵树下。f在园门那儿回头看她,这时雪下得又紧又密,天地苍茫,一派混沌未开似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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