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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土也就沉寂下来,慢慢落到它原先的位置。梅老板要肯特去帮北斗搬那个花梨木的老爷钟,说,搬回原先的地方。肯特对着彻底恢复原样的店堂一连打了三个呼天抢地的喷嚏。廉价的货品迎着店门摆放,华贵雍容的全被遮藏在店堂深处。肯特被喷嚏的剧烈震动弄得满脸涕泪,他看见昏暗和无序又全回来了,又成了梅老板那个盘根错节,阴森神秘的老店。

    肯特非常奇怪,如此混乱的布局,梅老板竟记得如此清楚,每件东西与每件东西的夹缝,都如七巧板那样呈出高度精密的拼合。

    梅老板明白肯特的能量。肯特来了的三个月,买卖的利润上涨一倍。然而他更明白肯特所含有的危险。他并不怕肯特偶尔在客厅里和海伦聊几句故乡小镇上的人和事。尽管海伦的父亲否认了海伦,全镇的人几乎都跟着老邮差否认了海伦,仍是阻止不了海伦去以甜甜的酸楚听肯特讲镇上人的悲欢离合。有时海伦把已听过的事又拿出来问,事先已准备就绪的格格笑声在肯特讲到一半时就释放出来。梅老板不是怕肯特和妻子之间可能发生的男女勾当,五十八岁的梅老板不是白白阅历五十八年人世的。他看得很清楚肯特的志向不在于海伦。可肯特的志向是什么,却是梅老板看不透的。因此梅老板感到肯特身上所具有的危险性是他无法设防的。梅老板还感到疑惑的,是肯特在和他大声争辩时声势剧烈地嚷着要辞职,他甚至公开指出梅老板对经商的无知和趣味低下,但第二天肯特又一脸晴朗地穿着他惟一的灰西装出现在店里,就像没看见店堂按梅老板不可理喻的怪癖复辟了那迷津般的经营企图。

    梅老板当然也乐得肯特不再提辞职的事。这场重大挫伤被肯特不露痕迹地接受下来,梅老板感到可怕的正在于此:什么样的巨大图谋才能使一个男人甘败如此下风。肯特照常早出晚归地在店里盘点新旧库存,照应那几个已成熟客的白种妇人。没事时他照样架起二郎腿坐在门口的石狮上,贪吃地耸起肩膀吸着雪茄。梅老板原先说过了三个月试用期一过就给他加三成薪,三个月零十二天了,肯特一字未提薪水的事。梅老板不断向北斗打听肯特这天见了谁,那天做了什么。北斗告诉他,肯特在那几个白种阔太太来的时候,曾差他去两条街外的意大利糕饼店买半磅饼干,再煮一壶茶。

    圣诞节前店里忙不过来,梅老板打发海伦去照应珠宝店,自己和英英做两边店的机动增援。一天下午他开车和北斗去送一批客人预订的货品,留肯特一人在店里八面玲珑地应付一帮东部来的旅游客人。肯特微秃的头顶和脸色一样红润,油腻稀疏的发间露出汗津津的头皮。他对正启动车的梅老板挤挤左眼,表示一切都在他操控中,一切都很好玩,也被他玩得很好。

    肯特送走东部的客人,正是这个海湾城市最寂寥的时候:雾从海面上岸,高低起伏的街灯着以圣诞披挂提早被点亮了。肯特突然有了种奇特的心情,就是对流浪的向往。他怅然喷出一口烟,看烟同雾如何缱绻缠mian,彼此交融。他脸上升起一个自嘲的笑意。他想到最初是什么使他决定留在这个富有而节俭如癖的中国佬领地。肯特站起身,掸掉衣襟上几星烟末,看着那个使他突然中止流浪的东西正向他靠近。隔着几尺的白雾她叫他,下午好,肯特先生。英英穿一件深红的羊毛裙,一双红白横杠的羊毛袜拉到膝下,袜带上一边一只红色的绒球。她戴的那顶帽沿在额前翻起的丝绒小帽是纽约的时尚瘟疫之一,两年前纵跨大陆一路流行到此地。

    英英说,肯特先生,我妈让我来看看你这边是不是忙得过来。极其罕有的谎言使女孩两个黑中沁绿的眸子避着他洞察的微笑。她是自作主张跑来的。她不知道二十年前她母亲海伦以同样的神情和心情走进小镇边缘的梅记客栈。她也不知道那客栈是最后一幢被镇上人们烧毁的中国人房舍。

    肯特的微笑渐渐开放,流浪汉的无拘束和士兵的无责任感使这笑有种特别的热情。他没想到这天早上他给这女孩的一个眼神暗示,她竟全领会了。他对她或明显或暧mei的勾引,女孩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三十多岁的肯特是一股辛辣突然进入了女孩纯甜的生活。

    这时进来几个客人,一眼便认出英英是广告上的女郎,目光带着缺乏敬意的赞赏把英英围拢住。肯特替英英与他们搭讪,调笑,英英很快从不知所措变得自如。渐渐的,被动的抵挡变成了轻微的招惹,是极讨人喜爱的一种招惹。肯特在人们心旌飘摇时一连做成五桩不大的买卖。英英和他隔着一场忙碌长长地对视,目光与目光渐渐锁在了一起。

    打烊之前,肯特拿出一只盒子让英英打开它。他说这是他给她的圣诞礼物,但他要它先于所有人的礼物到达英英手里。打开盒子,英英发出一声尖叫,是真正惊喜的尖叫,而不是社交礼数教出来的舞台化反应。英英以亢奋的热烈声音问肯特,他怎么知道她一直在祈得一双溜冰鞋。肯特要她穿上试试。英英说,我从六岁起就希望得到一双溜冰鞋,可我爸说那是无聊玩艺。梅老板把所有消遣性的体力支出都看作西方式无聊。肯特想,女孩没注意到她把梅老板说成“他们中国人”她说他们中国人把从不见阳光,从不骑马、溜冰的女孩叫做小姐。她不断格格地笑,跟她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笑,带着对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叛逆的惊然。

    那以后的每天,英英和肯特都能在梅老板眼皮下偷得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开始肯特两手插在英英的腋下,从背后抱着她使她终于尖叫不断地迈出溜冰鞋上的最初步伐。渐渐肯特的手插得深了些,指尖渐渐触向那开始柔软、丰厚的部分。他的两个中指终于完成了一个月的潜伏爬行,首次登上女孩胸部的制高点时,英英猛向他回头,眼睛里有种白热的仇恨之光。那光在他呢哺不清的亲呢诅咒中逐渐黯淡、散乱。肯特把一串不知多少女人、在多少相仿时刻所用的肮脏词汇从牙缝挤出,吐给十四岁的混血女孩。热恋的昏晕使她垂死一般苍白。肯特在这个瞬间宁愿粉碎掌中的女孩和自己。

    新年过后的一个傍晚,梅老板从几爿店铺收银回来,刚跨进客厅就见后院里有个风筝一般翩翩的英英。英英身上一件短斗篷,被她微风细浪似的溜冰步子招展开来,斗篷鹅黄色的夹里闪出闪进,给梅老板一种从未见过的眩幻感受。他大声叫海伦,嗓音由于震惊而破裂。

    海伦捧着她永远在进程中的十字绣从楼梯上急步下来,一手往头上捺帽子。她问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说难道你还没看见出了什么事情吗?他用手指点着英英,她哪里还是我的囡,她可以到马戏团挣面包去了!

    英英见父母隔着玻璃门在观望她,越发卖弄起来,不时像真正的杂技女戏子那样朝他们飞一个眼。海伦说,英英从六岁就想学溜冰呢。梅老板这才悟过来,英英的皮肤怎么变得黑红发亮,她那长久来被深深珍藏的半透明肤色就此消褪在海风和太阳里。

    梅老板随之打听出,英英的一切变化都因了前流浪汉肯特。他把解雇肯特的决定告诉海伦时,海伦只淡淡看他一眼。她明白她在此刻的意见是不作数的。这个瘦小的中国男子一贯的温良、谦让,是把专横积攒到这类时刻阔绰地运用。海伦也感觉到女儿和肯特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或许已经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整个西海岸到处都有肯特这样的人,他们喜欢不费什么事地猎取钱财、机遇和女人。

    早晨梅老板把英英送到学校之后,来到肯特经营的店堂。他递给肯特一张支票,面值是肯特三个月的工资。肯特早有意料地一笑,在那支票上很响地吻了一下。他想起这位中国佬或许知道他在英英床上度过一些夜晚。英英戴着满头做发卷子的布条依偎在他刺着一把剑和另外两个女人名字的胸怀中。但这中国佬什么也不点破,照旧温和多礼,请他在四小时之内打好行李从这里消失。

    肯特慢慢折起支票,放进他惟一的灰西装口袋里,恶作剧地模仿上流绅士的一丝不苟。然后他戏腔十足地对梅老板说: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替我跟英英说声再见了。

    梅老板说他会的。

    肯特又说,那小镇上的人至今没忘记梅记客栈的瘦小中国店主怎样给撵走的情形;人们谈到那中国佬温文而雅地勾引了老邮差的女儿时仍是十分遗憾,因为当时他们实在不该让他就那样肢体完整地走了。

    梅老板捋着下巴上越发焦干的胡须,将它越捋越尖利。他在肯特眼中逐渐成了早年报纸上的中国佬漫画。梅老板对六指后生北斗吩咐,去,查看东西有没有少掉什么。

    肯特笑嘻嘻点上雪茄,扫一眼清点贵重物品的北斗,对梅老板说,我对任何东西的所有权都不感兴趣。然后他又变成追随风筝来时的步子——那种没有任何正经事等着他去做的步于,走出了这家幽深曲折的中国店堂。

    英英在通往洛杉矾公路边的一家“六角钱”旅店里找到了肯特。

    肯特心里有种从来没有过的不适。他想,这离爱情大概很近了。

    英英对他说,肯特,随便你带我去哪里。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海伦二十年前对姓梅的中国客栈老板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一个月后,肯特把梅老板付给他的三个月薪水花得差不多了。他和英英乘上了南下的火车,在一个小站上跳下来。英英没问为什么忽然不去洛杉矾了。她像孩子一样被肯特牵着手,从一幢一幢带拱形门的西班牙式小楼前走过。英英说,我喜欢这些可爱的房子;我们也会有一幢这样的房子,橘红色的。肯特低头看看她,在这女孩心目里,喜欢和拥有总有必然联系的。英英从来没见过肯特有那么忧伤动心的微笑。她不知那微笑替代了一句话:我对任何东西都不想永久zhan有。

    一天中午,英英伏在背着她行走的肯特背上睡着了。肯特走进一个挂文青招牌的房屋,将女孩放在长木椅上。他请文青匠人将两个中国字文在他的胸口。工序很长也很疼痛,肯特看着血珠儿细密之极“英英”从抹去的血下显现出来。他很喜欢这两个奇怪古老的文字。他一面让匠人在他皮肉上施手艺,一面看长椅上的英英熟睡。两只苍蝇采蜜般萦绕着她那有些脏的脸蛋,那些用布条子做成的假卷发已完全直了,于是,她中国父亲的一半在她身上渐渐浮现,不断扩张,最终完成了对她神韵气质的占领。肯特掏出最后几个角子让文青工匠去替他跑趟腿,到对门的饭铺去为午睡中的女孩买一份火腿煎蛋。

    等匠人拿着一碟食物回来,肯特已在沿海的公路上搭乘了一辆运草莓的马车,很快在西部荒蛮的太阳下缩小成路尽头的一个黑点。

    马戏班子在海边支起帐篷。三十来岁的混血女郎戴着火红的发套,穿着霓红灯似的服饰,百分之八十的肉体露在外面。她是马戏团的溜冰皇后。上台前,她总习惯独自走开去抽一阵烟。她抽烟的样子不像她人那样妖冶妩媚,耸起两肩,如战壕里的丘八似的贪馋。

    这时一阵叮咚作响的音乐细小如童话般飘来。她叼着烟抬起头,看见一只风筝在海天之间。那是一只大雁形的风筝,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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