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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原因,”谭姑望着他。“公子爷认识我这么久,该懂得我的规矩,我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

    “不能破例一次?”

    “有一便有二,无三不成礼。”谭姑抿了一下唇,那实在称不上半点笑容,只有她的眼神,显得更加肃穆。

    “公子爷该明白这个道理。要是能随便收个姑娘,栖云教坊的名号也算白费了。”

    “就当她是个普通奴才,不成吗?”

    谭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站了起来,把竹帘卷上,宽敞的乐室透进光,映着洁净的地板,交映着分明的侧脸。

    冷艳的眸,衬着一对过于霸气的剑眉,这样的浓眉大眼,应该是美丽的,可是她那抿得死紧的唇,像潭不曾泛起涟漪的水,总会让人望而生畏。

    但她偏偏是栖云教坊里每个姑娘忠心服从的谭师傅。

    “我这儿不缺这样的人。”

    “你拒绝我?”

    “教坊里只缺烧菜唱由的姑娘。”面对他的不悦,谭姑半点疑惧也没有。

    “那就让她变成煮饭唱曲的姑娘。”慕容轩恼怒的说。

    他的愤怒并没有影响谭姑。女人盯着远处延伸进湖里的一段小石阶,几位相偕而来的妇女蹲在那儿正搓打漂洗着衣裳,偶尔会有几丝笑声遥遥的传来。

    “你很久没发脾气了。”她勾好帘子,口气冷淡,却没半点探索之意。“慕容家这么大的地方,也不会嫌多个奴才,何苦一定要她到我这儿来。”

    “让她进慕容家,”他盯着谭姑。“我的特别关照,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困扰?你认为我爹那么注重门户的人,他会怎么想?还有,你不怕我爹打她的主意?”

    “你爹看不看得上,那都是你们家的事。”谭姑眼底有一丝怒意。“别惹恼我,你不一定能忍受我对你爹的评价。一个小谎言无伤大雅,那不是你在商场上常耍弄的手段?”

    那封信所编织的谎话,造成的后果让他还不够难过吗?

    “对她的事,我不想再说任何谎了。”

    “不想再?”她挑眉,这一回眼里有了好奇。

    “停止追问这件事。”他压下怒火,语气充满不耐。

    谭姑没动怒,平平的语气也表明了不肯让步。“别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很明白,没有人能命令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只问你,肯不肯做这件事?”

    谭姑在仿汉的矮茶几边跪坐下来。她沉思了许久,才下了决心般终于点头。

    “我可以帮你;不过,也要请公子爷答应一件事。”

    “你跟我谈条件?”他寒着声音问。

    “就算是条件,也很公平。”谭姑没被他吓到,坚持不让步。

    “你说。”

    “这段时间内,你不能见这位姑娘。”

    他没说话,撑着桌面,青筋凸浮的手背显示他已近爆发边缘。

    “你命令我?”

    “不见,是为她好,也是为公子爷好。以公子爷现今的身分地位,万万不能跟她有所牵扯。不管你是让同情心昏了头,还是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切到此为止。她在我这儿的时间,足以让公子爷淡忘这一切。”

    “我不是因为。”谭姑字字切进重心,在她面前,慕容轩像是张轻易被看穿的白纸,什么心事都藏不住。他张口欲言,每件事却都乱无头绪,连现下这一件原就单纯的事,也被自己的态度弄得立场暧昧,无法解释清楚。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只要一句话,你做不做得到?”谭姑问。

    慕容轩深吸口气,恼怒的瞪着她许久,不发一话的走掉了。

    栖云教坊。

    是夜。

    “我姓谭,你可以叫我谭姑。”那位美少妇命人倒了杯茶,移到她面前,缓缓说道。

    骆泉净瞪着那杯散着参香的茶水,烛火映着她的脸,透着异样的苍白。

    “我知道你是谁。”谭姑捧起茶水,径自一饮而尽。“那场爆司,我天天都要人去打听。”

    见她仍不开口,谭姑并不勉强,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奇的是,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替你说话,独独就你的婆婆和小泵诬赖你,这不是很奇怪吗?也别自怨自艾,只怪你碰上了一个眼里只认钱,却没半点良心的昏宫。盘古开天以来,这便是个由男人主宰的世界,他们爱怎么判,你都无可奈何;被赃,或真是实情也罢,一旦他们认定了如此,你就是投湖千次,也洗刷不了。”

    “至于你是不是无辜的,那已经不是重点了。这个时代,你没被送去浸猪笼,就算幸运了。好好活下来,再怎么不甘心,也于事无补。你才十六岁,日子还长远得很,没必要为了这件事一辈子都不痛快。”

    骆泉净愣愣地听着这一切,心里却已经没有半滴泪了。对方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呀!她死了又能怎么样?屈辱已经造成,她身上的伤痕也无法褪去,说什么永远也不能湮灭。

    “要不,你就跟了我吧。”谭姑捧起茶,一饮而下。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愣愣的看着谭姑,又用手触及身下一片洁净光滑、充满温暖的被褥。

    “老天要你死不了,就注定了你是该活下来的。”

    真是这样吗?她心里麻木的问自己,脑筋里仍一片沉甸甸。

    看出她的迟疑和困惑,谭姑又开口了:

    “你无须担心别人会说什么,我肯留你下来,那些自然不是问题。”

    时间又随着骆泉净的沉默而过,空气里轻轻爆着油尽灯枯的声响。

    “骆姑娘,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你也该有句话才是。”谭咕添了油,静静问道。

    “我留下,一切任凭谭姑处置。”那是她被救活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骆泉净闭上眼,面容是哀伤的。她垂下头,放走了心里最后一丝挣扎。

    仿佛早知道她会决定这么做,谭姑点点头,并没有特别欣喜之色。

    “得把你养得好看些,太瘦了。”她伸手轻触骆泉净,顺着脸庞而下,直到触摸那凸出的观骨、凹陷的脸颊,不知怎地,谭姑竟有些不忍。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个人,我想你该见见。”

    骆泉净抬起头,见吴秋娘怯怯的走了进来。见了她,便急急奔过来。

    “如果真决定要留下来,你干脆就把过去断得干净吧。”谭姑开口,走出去之前又说道:“你们好好谈,一会儿我会派人送衣服和吃的过来。”

    不知怎地,那冷冷淡淡,甚至一点儿都不亲热的口气,还有那几乎像是没笑过的脸,竟奇异的安抚了骆泉净的心。

    一个女人走到这种地步,什么同情安慰听来都空洞虚无。这个自称谭姑的,脸上没有半点怜悯,却是真正把她当一个人在看待。

    见谭姑消失在帘后,吴秋娘松了口气。这个女人姿容华丽,五官却严厉得像绷紧的弦,不说不笑,有她在场,气氛总是严肃得令人备感压迫。

    “你还好吗?阿净,大娘好担心。跟我回去吧,善堂里虽然苦,总不至于少你一口饭。”

    骆泉净仍愣愣的盯着谭姑离去后,那一大串晃动的珠帘,好似忘了吴秋娘的存在。

    “阿净,阿净!”

    “你说话,别吓大娘。”吴秋娘慌乱的喊。

    她抬起视线,看着吴秋娘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无神。

    说什么呢?她问,喃喃在心里低语。

    “跟我回去吧,嗯?”

    “大娘,我知道您对我好,可发生这种事,我怎么也回不去了。”骆泉净开口,语气有一丝苦涩。“方才我已经决定留在这儿了,你别再多费口舌留我了。”

    “但你你跟这些人素不相识。”

    “那又怎么样?我在唐家两年,他们也从来没相信过我。”

    “唐家那些死绝的浑球!无情无义,你要他们相信做什么?!苞我回去吧,大娘一定好好补偿你。”提到唐家,不兔让吴秋娘又是一阵诅咒。

    骆泉净喉头一甜,胸口窒闷,突然不能自主的咳出血来。

    吴秋娘扶住她,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都是娘害你的!要不是贪唐家那笔聘金能给善堂好一点的生活,说什么我都不会把你卖去那儿。”

    “别说了。您回去吧,大娘,我不能给弟弟妹妹们做坏榜样,留在这里,至少还不会丢人现眼。”她哽咽的推开吴秋娘,只是摇头。

    见她心意已决,吴秋娘哭了,她抽噎着把身旁一个破旧的小包袱交给骆泉净。

    “这是?”

    “这里头都是你平日穿的几件衣裳,你那个坏心婆婆,把你害得不够,还把这包袱扔在外头,存心糟蹋你。”她不再多言,只是伤心的瞅着骆泉净。

    “阿净,你真的不跟大娘回去了?”

    骆泉净紧紧捏着包袱,不发一语。

    “你听到了,她已经决定了,请你回去吧。”谭姑走了进来,面无表情的开口。身后跟着几名分别捧着衣裳鞋袜的侍女。

    谭姑用眼神示意,两位侍女上前把她搀扶住。

    “阿净,大娘不信你会这么做。是下是有人逼你的?你倒是说句话!”想到要就此离开,吴秋娘有些下甘心。她忿忿地横睇了谭姑一眼,却在谭姑不怒而威的眼神下瑟缩回来。

    骆泉净没有拒绝两位侍女的帮助。公堂那二十棍,打得她浑身是伤,连站都没法站得稳。

    “没有人逼我。”骆泉净对吴秋娘摇头,惊异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冷淡寡情。莫不是那场辟司,把她的心和温柔都杀死了?

    “现在除了我自己,谁还能逼我?大娘,您回去吧,您为阿净做的已经够多了,您也够苦了,现在您真的帮不了我,让我自己决定吧。”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吴秋娘不死心,仍想说些什么,谭姑却冷冷的开口:

    “出去,一把年纪了,再让人赶你,闹了笑话可不好。”

    被这么一说,吴伙娘又生气又伤心,绞着袖子走了出去。在门外,被谭姑唤住了:“这算是给善堂的一点心意,你带回去。”谭姑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递给她。

    “你居然敢这么做?!我抚养拉拔阿净长大,当她是亲生女儿一般,你竟敢!”吴秋娘把银子摔在地上,恨恨的指着她,末了竟气结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对方的举动,谭姑也没生气,只是唇边浮起一个充满嘲讽的怪异笑容。

    “真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吗?你当初不也是以五十两银子卖了骆泉净?盘算着她要是冲喜不成,至少当了唐家的寡妇,还可以继承一大笔财产。不过你错估了唐夫人的本事。大家同样是女人,什么样的心思彼此还不清楚吗?只可惜你斗不过唐夫人,甚至差点害死了骆泉净,如今我好心再付点银子跟你买下她,你算是多赚了一笔,有什么好生气的?”

    吴秋娘闻言脸色大变,一张脸青白不定。

    “你怎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如果是你,养着这么个水葱似的美娃娃,又怎么不会胡思乱想呢?只可惜,她给唐家糟蹋成这样,不是明眼人还瞧不出是个宝。”谭姑摇头,似有感而发,续说道:“她今日不跟你走,就是一辈子也不跟你走了,你最好弄清楚这一点,也别再来找她了。丑话我先说在前头,我不会亏待她,你也不用矫情猜忌些什么。至于这银子,你要也好,不要也罢,我反正是不打算拿回来了。你要任它们丢在路上,让人捡去也随便你。”

    “我这是帮你,别不知好歹,就算强留了她回善堂,你又能怎么处置她?那些指指点点,不见得连你都受得了。”说完,谭姑便转身离开了。

    走回屋内,叶飞已等在教坊门口,笑吟吟的跟她微笑招呼。“谭姑好厉害的本事,莫怪咱公子爷谁都不求,独独只跟谭姑低头了。”

    “栖云教坊从来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若不是教人查过这些事情,想要她彻底死心,我不会这么欺负人。”谭姑没理会叶飞的调侃,口气仍是傲慢。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要谢谭姑一声。”

    “别来跟我耍嘴皮子,好端端的,你来做什么?”面对此番恭维,谭姑仍是一径的没有笑容。

    “公子爷让我送来几篮新鲜的白鱼,好给栖云教坊的姑娘们加菜。”

    “他倒好心,会做人。”谭姑显然不买帐,只是冷哼。

    栖云教坊里,谭姑的冷艳,一直是这湖上远近知名的;换了别人,叶飞可能已经掉头走了;但对于谭姑,这个和慕容轩相交数年的女人,叶飞早习以为常。

    因为连对慕容轩,她也从来都是冷着张脸。话少,笑容更少,有时候叶飞不免会猜想:不晓得她是下是仗着自己生得美,才摆这种扑克脸。但奇怪的是,自她底下调教出来的姑娘,却是个个笑容可掬、温婉动人,完全没一个人像她。偏偏这群姑娘全对她忠心耿耿。

    多年来,他虽是慕容轩身边最亲密的随侍,甚至慕容家中不为外人知的秘辛也略即一二,却始终无从得知谭姑这女人的来历。只知她姓谭,栖云是她的名。不过,每个人都只叫她谭姑。

    谭姑是个谜样的女人,却也是令人敬重的女人。端看栖云教坊出身的一群姑娘,教养谈吐举止进退并不下于一般大家闺秀,就可见一二。

    “我看她以后是不会来了。”远远瞧着吴秋娘捡拾地上散落的银子,叶飞突然收了笑,心里头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属两种阶层的人。虽然他也是听人使唤的奴才,但身处慕容家,却从不知贫困是何滋味。勉强算起来,他也该算是上层的人,那吴秋娘,想必很想跨足到他们这一阶来。

    那种汲汲求利的感觉,又是何种痛苦煎熬的滋味?叶飞心底有些沉重,尤其跟在慕容轩身边,介入骆泉净这件事之后,他为这些低下阶层的市井小民的悲欢苦乐感受更多。

    “我还希望她能有骨气些,别拿那些钱,我会当她是真的关心骆姑娘。”

    “你错了,这跟骨气无关。”谭姑冷冷的说。“换了是我站在她的立场,也不见得能看着这些跟子然后不当一回事的离开。你没被贫穷压迫过,不懂那一文钱可以逼死人的苦滋味,就别在那儿放高调,惹人讨厌。”谭姑凭着栏杆,没好气的开口。

    叶飞被驳得话塞。

    “谨听教诲。”他说,复又强笑耸肩,一摊手表示投降。

    “你有事吗?”她问。

    “没事,只是公子爷要我来问一声,请谭姑办的事,需要协助吗?”

    “只要他遵守诺言,别踏进这教坊一步。还有,你也一样,别想替你家公子爷探消息,我不会让你见骆泉净一眼。走吧,要是让人拿扫帚赶你,丢脸的可不是我。”

    叶飞呐呐的看着教坊的大门被关上,不禁苦笑连连。有时候这位谭姑办起事来简直跟主人一个模样,说一是一,一点儿都不近人情。

    看来,回去后肯定要向公子爷缴白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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