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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无好宴。那些栽过跟头的人,都好心忠告了,我硬不听,就好像知道山有虎,偏要向虎山行,被吃得尸骨无存,大概也怨不了人。

    礼服不是问题。我们这些学音乐的学生,必要或非必要,总要到各剧院朝圣,衣橱里一两件正式的礼服是必备的。我在黑色露肩的晚礼服外搭上湖绿的绒毛长外套,长长的裙摆直曳到地板,衬上了一双黑色细高跟鞋。过肩的发全拢梳了起来。甚至,上了妆。

    “你今晚非常的漂亮。”难得的,舒马兹杨眼里露出了明显的贪婪光采。

    “谢谢。”我自己也觉得很有些不一样。实在难怪,会有那么多女人,日日肯费那么多时间,在镜前细细的琢磨修饰:花费那么多精神研究各类粉底与彩妆。

    “你这样好看,我眼光都舍不得栘开。”说得似着了迷。

    “你比我好看十倍。”我想我眼睛里也露出那种贪光。

    舒马兹杨惯穿灰衣棕蓝等偏暗色彩调,这时他一身深灰西装,外罩黑长外套,十分突显他冷淡高雅里一点无动于衷的气质。

    “我跟你没得比。”他不以为然,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不去。“如果,理儿,我希望你时常这样穿着打扮,你会为我妆扮吗?”

    “这样很麻烦费时间的。”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盛装的打扮。“而且,平常日子里怎么可能做这种打扮。”

    “可是我喜欢。我喜欢你这样明艳照人。”

    “舒马兹杨,你原来如此重外表皮相。你该不会就只看上我这层表皮吧?”其实就算那样,我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珍。

    舒马兹杨好脾性加兴味的笑,说:“你蓬首垢面、穿t恤牛仔裤我也喜欢。只要是你,不管什么样我都喜欢。”

    甜言蜜语我当然是爱听的,何况从舒马兹杨嘴里说出来。我承认我虚荣,爱他眼里流出的赏慕。

    “你再多说一点,我爱听。”唉,原来我是这样的女子。

    舒马兹杨蓝眸里闪着光,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气。“早知道你爱听这种好听的话,我早早就天天说给你听。”

    “女人啊,只要多一点甜言蜜语,就算是被骗了也甘愿。”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怎么样?”

    “天天跟你打照面,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不会撒娇。”舒马兹杨笑的神气意有所指。

    如果我能在杜介廷面前,哭得哀怨,哭得缠绵,让两行珠泪珍珠似地断续滴挂在委屈的脸庞,杜介廷大概就不会忍心抛了我、舍下我他顾吧?

    “可是我可将脸埋在这里哭了。”我指指他的胸膛。

    “还不够。你还有更多的‘手段’。”

    “说来说去你就是看这层表皮。可是我怎么可能天天这么打扮这么穿。”

    “你们中文不是有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连这个他也知道!

    “你怎么样,我都爱看。但如果你是特地为我妆扮的,我会更高兴。我爱你这样的风情。”

    “难怪!”我忍不住笑,自己都觉得眼目变水亮。“那么多女人愿意费那么多时间精神与困脂水粉和衣裳周旋。”

    “谁叫你让我看见这明艳的一面。平时的你就够吸引我了,现在的你娇美多七分,别恼我要那么贪心。”

    没想到舒马兹杨有这样的一面。我挽紧他,突然地变得小女人。甜言和蜜语居然是这样的教人甘心!

    “你爱看那我就妆扮给你看吧。”我低笑。他捏捏我的手。

    然后,一切的甜蜜细语到此为止。

    短短的台阶走完了。问题从现在才要开始。

    ***

    舒马兹杨宅邸在柏林近郊,离得也不远,但全然两个世界。

    请看好,是“宅邸。”跟我住的老旧公寓有天渊之别,像幢现代的古堡,大得可以捉迷藏。

    受邀的宾客全聚在“宴会厅”里。就像旧时地方领主的府邸那样,说讲究也行,说矫柔造作也无妨,里头一些厅房都有它专用的功用及名称。宴客用的“宴会厅”跳舞娱乐的“社交厅”喝下午茶的、日常起居待的、玩牌的,甚至连做日光浴都有它专门的地方。

    当舒马兹杨带我走览过那一间间房时,我真不知该是惊讶还是赞叹。光是看我就觉得累,无法想像怎么生活在这样目不暇给的空间里。

    受邀晚餐的客人不多。玛琳夫人及她的两个侄女多丽丝和苏菲小姐;财务顾问史密特先生,以及舒马兹夫人的朋友布林克曼夫人。再来就是舒马兹杨,我,和舒马兹夫人了。

    舒马兹杨的母亲还是称她舒马兹夫人吧,较符合他发散出的信息感;她高挑修长,一头金发挽成髻服贴在脑后,蓝眼珠也许因为年纪有点淡,但不妨碍她修饰的精巧五宫在水晶灯下发光。她穿了长及脚踝的珍珠色礼服,围了一条翠绿的纯丝披肩。她的笑跟她的蓝眼珠一样有点淡,眼神有一点春天的寒峭。

    她欢迎我,淡淡的一个拥抱,举止雍容,一派贵妇合宜、恰到好处的从容。对舒马兹杨,也许因为是她的儿子,她的笑容深刻一些,也多了一些热度,那拥抱也密实。

    舒马兹杨将我介绍给舒马兹夫人,然后舒马兹夫人再将我介绍给在场的其他人。我努力的微笑,倒也不觉得脸皮僵或嘴巴酸。所谓社交本来就是这样;我慢慢在习惯。

    菜肴一道道上来,有佣人在一旁服务。可以想像,舒马兹杨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下长大。除了我,每个人都神态自若;我觉得好像穷人闯进了银行。

    “理儿小姐是从亚洲来的?”财务顾问先打开了话题。

    “是的。”

    “日本?”

    “不。”我笑看一眼舒马兹杨。好似不管走到哪里,对方若善意想表达尊重和亲切似都会问这一句是不是日本来的。

    “你德语说得这么好,我还以为你在这儿长大的呢。”财务顾问很会应酬的拍个马屁。

    “哪里,你过赞了。”我自然谦虚一下。太过,我也是说实话,比起王净那口漂亮流利的德语,我勉强算得是通顺而已。

    “现在来来去去的亚洲人多了,偶尔上街,见到那么多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我都怀疑自己到了东方。”玛琳夫人对着舒马兹夫人,目光当然也是对着她。

    舒马兹夫人说:“我不常上街,倒没留意。”

    “这倒让我想起吉普赛人。”布林克曼夫人接口说:“那些人也是黑发黑眼黄皮肤的。”

    “据说吉普赛人本来就是来自东方的。”有一个细长脖子的多丽丝进一步加注脚。

    她的姐妹苏菲附和说:“我看吉普赛人跟亚洲人长得原本就极相似,这说法我想也是有根据的。”

    不会吧!才上了第二道菜而已,我一杯葡萄酒都还没有喝到一半“鸿门宴”就开始了。

    “不管怎么相似,毕竟还是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舒马兹夫人说了句中听的话,改变话题说:“你看起来年纪还相当轻,理儿,这么小就独自一人在异乡学习努力,相当不容易。”

    舒马兹夫人看起来亲切又友善,与之前冷淡的印象十分的不一样。我只好笑说:“我不小了,都二十二岁,照顾自己是应该的。”西方社会多的是十六七岁就离家自立的,我连流浪都谈不上。

    “二十二岁?”又是布林克曼夫人“那不比阿萨斯整整小了十二岁?文化不同,背景又差那么多,年龄也有段距离,你跟阿萨斯要如何沟通?”倒好像有几分替我们担忧烦恼。

    “我们用嘴巴沟通。”舒马兹杨用餐巾擦擦嘴,若无其事的从容“这很简单,所以没任何问题。”

    舒马兹夫人微微变一下脸色,非常的细微。

    “呵呵,舒马兹杨先生还是这么幽默。”财务顾问打圆场似干笑两声。转向我。“理儿小姐从福尔摩沙来的?那是个美丽之岛,就是热了些,很多年前我去过一次,还对那里的生命活力印象深刻。”

    我还没回答,便听玛琳夫人的多丽丝侄女说:“有活力是好的,听说那儿天气也好。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好像哪家衷漂曾报导过吧,因为地方小人太多了,环境都被破坏了,生活品质不是挺好。报导还用了一个很过分的形容,说是不适合人居住。”

    我记得那个形容,说是“猪圈。”

    “而且还当街杀蛇杀老虎,贩售一些受保护动物的身体制品,缺乏环保意识。”换苏菲小姐开口。

    “啊,”多丽丝看看我“不好意思,理儿小姐,我们没有任何恶意。我们也觉得那些报导很过分,请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的。”我也只好陪笑。

    舒马兹杨的位置被安排与我分开的,所以他也只能投给我支持的一眼。

    “那些绿党、环保组织成员一向激进。你们没看,他们甚至还当街对穿皮草的贵妇仕女泼红漆。”财务顾问对我眨眨眼。

    我想他是怕我尴尬。其实我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话如坐针毡,只是必须这样安静、乖乖坐在这里,听不怎么欣赏的人阔论高谈,还要挨刺,有些窝囊就是。

    “所以那些报导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自己内部问题一大堆,却光会挑别人的不是。”舒马兹杨摆一副就事论事。

    其实德意志这个民族实事求是,认真的精神其它国家少有能相比拟的。德国其实是个不得了的国家。舒马兹杨一大半只为护着我说话。

    他也知道这个晚宴来意不善,暗潮汹涌。他涸扑制,没让餐桌上的气氛剑拔弩张。我想这样是好的。兵来将挡,水来上掩,这才是成熟的态度,没必要三两句话就撕破脸翻桌子。何况,对方都算是与他家庭有关系的人。

    “别说这种严肃的话题了。”舒马兹夫人优雅的朝向我说:“理儿小姐,你家里还有哪些人?有兄弟姐妹吗?”

    我礼貌回答。她又一一询问我的身家背景。感觉,嗯,就像皇太后一一垂询那样,恩威并重。

    “阿萨斯不随便收学生的,刘小姐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玛琳夫人虽然这么说,却掩她目光里的疑惑。

    “那只是运气。我的才华平平。”

    “理儿是曼因坦教授介绍来的,”舒马兹杨说:“当然有她过人之处。曼因坦教授的眼光不会错。”

    布林克曼夫人说:“曼因坦教授是有名望的人,自是不会看走眼。不过,真正有才华的,是不会被埋没的,早早就发光,不会捱到二十、三十几还在乐坛浮沉。好比你,阿萨斯,可是十多岁就囊括各音乐大赛奖项,扬名全欧甚至世界乐坛。”

    布林克曼夫人是舒马兹夫人的好朋友,也是舒马兹家常年来往的朋友。玛琳夫人的地位大概也差不多。反正欧洲这些所谓高尚家族,扯来牵去多少都扯得上关系。她真呼舒马兹杨的名字,关系应该不浅。

    “理儿才起步,还待琢磨。”舒马兹杨不冷不热回一声。

    “那可要多努力。二十多岁是有点迟了,要像你那样扬名也许也很困难。不过,多少还是有希望的。”

    “音乐和艺术一样,要看才华,不是看努力。没才华,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玛琳夫人说。

    这些上流社会的高贵仕女,谈吐举止确实大方高雅,不会孟浪说些不得体的话;即使有任何批评,语气听起来都十分婉转。只不过,在那婉转温和的语调,怎么我老觉得宇里行间嵌着一根根的刺。

    “要达到阿萨斯这样的境界,毕竟不容易,不是等闲人可以做到的。”布林克曼夫人说。

    舒马兹夫人褪色的蓝眼像水一样流转,添了一些光采,脸上的笑却不透露她内心真正想的。

    “哪里。你们是过赞了,阿萨斯还需要多努力。”

    “是啊!”舒马兹杨接口“我只是个过气的人物,乐坛上早没有我的地位。”间接维护我,减少我的困窘。

    气氛敏感的沉寂下来。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微变脸色。

    我看着舒马兹杨。他的神色倒自在,还对我笑了一下。

    舒马兹夫人先开口:“只要你肯,全可以重新再来。”

    “是啊,”布林克曼也殷勤“谁敢否认你的能力引倒是你自己不肯,硬是拒绝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的邀请;玛琳夫人要赞助你举行个人演奏会你也不接受。阿萨斯,你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要这样放弃吗?那我可第一个不赞成。”

    “是啊!那太可惜了。舒马兹杨先生,你为什么不接受玛琳姑姑的赞助?”多丽丝和苏菲齐声开口。

    玛琳夫人也不甘沉默。“阿萨斯,凭法斯宾德家和舒马兹家的交情,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提供你所需的任何赞助。我可以帮你安排一切,只要你点头就行。”

    “谢谢夫人。只可惜,我没那个能耐,江郎才尽了。”

    “阿萨斯,你胡说什么!”舒马兹夫人第一次失了雍容的态度,有些气急败坏。

    气氛不太好。财务顾问史密特朝我没话找话说:“我前些时去了上海。不得了的一个城市,大又丰富,很有潜力?矶悖闳ス虾b穑俊?br>

    “没有。”

    “有机会你应该去看一看。我也去过东南亚几个大城,气候好,消费也便宜。哎,亚洲真是个好地方。”

    “史密特先生,”布林克曼夫人要笑不笑“听你说得亚洲多好似的,那你怎么还舍得回柏林?”

    史密特被她刮得讪讪的,干笑说:“总是要回来嘛。”

    “亚洲地区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而且人民亲切善良,充满活力,更有两大文明古国,富有文化色彩,自然吸引人。”我忍不住回了话。

    布林克曼夫人淡淡瞄我一眼。“可是,到现在还有人吃狗肉,随地吐痰,贩售象牙犀牛角助纣为虐,甚且用手抓饭吃,不是挺教人惊讶?”

    呵,我都没说纳粹迫害毒死了几百万的犹太人、吉普赛人和同性恋人,她倒两三句话就存心教人灰头土脸。

    “各地的风俗习惯不一样。况且,我听说在欧洲有些人还吃马肉。赛马活动也受保护动物组织不少抗议。”

    “我们不吃动物内脏。”玛琳夫人缓缓说。

    “这样啊。可是,鹅肝酱不知是什么做的?好像有一道名菜还是蜗牛”我一向不是牙尖嘴利的人,口才也不好,就是忍不住。

    我喝了一口红酒,看见舒马兹夫人蛾眉轻皱。舒马兹杨蓝眸闪亮,在对我热热的笑。

    “咳咳。”财务顾问连忙干咳两声。果然,宴无好宴。

    ***

    我借口到洗手间。舒马兹杨随后跟了来,我们避到往后园的走廊。那里没人,安静。

    “这顿饭不轻松。”我笑。倒也不是抱怨。

    “你应付得很好。”舒马兹杨伸手抹抹我喝了酒的红颊。

    “刚开始的时候是吧。不过后来”我摇摇头“我忍不住说了些话,会不会使你不好做人?”

    “不会。你不必担心这些。”

    “你想,舒马兹夫人我是说你母亲,她喜欢我吗?”我的神经细胞太纤细,有时且敏感。舒马兹夫人对我微笑又亲切,可我总觉得有什么怪怪的。

    “她喜不喜欢你不重要,我喜欢你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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