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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飞的眼泪刷地涌出来,他狠狠地用袖子抹一把脸,泪水仍是止不住。他声音嘶哑地说:“爸,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该走了,可我就是不敢离开山洞!我强迫自己试了几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妈妈给了我一个聪明的大脑,过去我虽然没有浪费它,但也没有特别珍惜。现在我像个守财奴一样珍爱它。我不怕死,不怕烂掉四肢失去五官,不怕变成中性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失去智慧,变成白痴!”

    他的心灵自白让父亲心酸。靳强低声说:“这不是怯懦,这是对社会的责任感。小飞,让我替你去吧。”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这是我的事,我必须自己去。我明天就出发。如果我一去不回,就请二老带着青云、大壮、铁子一块儿活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撑到灾变期过去。”

    靳强看看山洞另一边的几个人,庄重地点头。小飞说得对,眼下的局势,谁都不知道明天的情形,所以小飞真不敢说能回得来。他突然起了一个随意的念头:不知道青云是否已经怀上小飞的孩子?如果怀上那就好了,以后不管怎么艰难,大家都会把孩子养大。

    小飞要走了,大壮非要跟他一块儿去,被爹妈勉强劝住。青云默默地为他准备行装。这些天小飞已经总结出脑震的规律,按推算,今天该是凌晨五点来震,小飞要赶在脑震之后立即出发,这样在洞外可尽量利用无震的时间。大家很早就起来,却发现青云不在洞里,正要出去找她,她已歪歪倒倒地走回来了,只见她脸色煞白,强笑着说:“我出去为小飞验证了,没错,震波刚过,你抓紧时间走吧。”

    大家为她的苦心感动。虽然小飞已经算出是五点来震,但她不放心,宁可用自己的痛苦来一次直接验证,这样小飞就可以放心出洞了。小飞忍着泪,把她紧紧搂到怀里。她无力地安慰着:“别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可惜,我没别的本事,只能为你做这一点点事情。”

    小飞忍着没让泪珠掉下来。他没有多停,背上挂包,看看大家,决绝地掉头走出山洞。

    小飞走了,大家默默为他祈祷,盼着他顺利回来。他是大家的希望,也可以说是人类的希望。如今他们有了山洞的保护,但他们不想在人类灭绝过程中充当唯一的清醒者,那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说是对清醒者的残忍。

    洞中的人状态都很好,除了青云。她比别人多经受了两次震击,一天后还痴呆呆的,有点儿像梦游中人。如苹心疼她,常把她搂到怀里,低声絮叨着。大壮不出洞干活时总是蹲在她旁边,像往常一样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看着她。巨变使大家产生了错觉,认为有了山洞的保护,大壮就会逐渐恢复智力。但现在爹妈不得不承认,他仍落在幸运的人群之外,他的智力还是过去的水平。这使家人更加怜悯他。

    第二天傍晚,青云基本恢复了。她坐在洞口,惊惧地望着洞外的夕阳。靳强知道她是在怕什么——按照推算,马上就要到来震的时间了。待在洞里的几个人自然不怕,但小飞呢,洞外的小飞要受苦了。而且不是受一次苦,十天的旅程中要经受六次脑震啊,但愿这不会击垮他。

    将要来震的时刻,全家人都陪着青云坐在洞口,默默地为小飞祈祷。突然——来震了!也许是坐得太靠近洞口的缘故,今天这个“被赐福”的山洞没起到一点儿屏蔽作用。五个人都被击倒了,大口大口地呕吐,大脑也都变成了一团糨糊。他们昏昏沉沉地想,在洞内就这么难受,洞外的小飞不知道咋样啊,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靳逸飞用半天的时间走出了大山,前边是一座城市。这是一座死亡的城市,没有来往的车辆,没有闪亮的红绿灯,也很少有行人。寥寥几个行人都目光痴呆,走路的样子像僵尸。倒是有很多家畜家禽,像猪啦、狗啦、鸡啦、鸭啦,都挣脱了主人的约束,在城市中任意游走,为城市增添了一丝生气。路上横七竖八地停着很多车辆,大都是撞坏了的。他突然发现一个院内停着一架“小蜜蜂”,看上去状态良好。院内无人,他略为犹豫,翻墙进去。没错,这架“小蜜蜂”状态完好,点火钥匙也在,它的金属氢燃料是满的,飞到南极都不成问题。靳逸飞坐在驾驶椅上犹豫着。按说他不敢驾驶“小蜜蜂”的,如果正在空中飞行时突然来了脑震那就麻烦了。作为地球人唯一的雁哨,他的生命很贵重,不能轻视。但这些天他对脑震的规律已经摸透了。下一次来震是傍晚六点十三分左右,距现在还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小蜜蜂”足以飞到“乐之友”总部了,这样可以省下八九天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可以少经历四五次脑震。他只需掐准时间,在脑震来临前提前降落,就可以避开危险。

    他下了决心,启动“小蜜蜂”,向西南方向飞去。机下也是一片寂静,没有航班、火车、汽车和行人。天上的卫星应该还在正常运行,但在这个高度他看不见。远处是一片漂亮的水面,那是国内储水量最大的水库,前辈们孵化卵生人的小岛就在这儿。但此时库容量相当小,这说明“雁哨指令”(其中包括让各水库闸门开启)确实得到了落实。“小蜜蜂”飞过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山系,前边出现了一片透明材质的楼房群,这就是“乐之友”总部了。靳逸飞看看表,五点四十分,离脑震来临还有三十三分钟,足够他安全降落了。

    楼房群迅速变大,中央是三幢耸入云天的主楼,分别属于“乐之友”一会两院,其中科学院大楼是螺旋形,像一架盘旋而上的天梯,由球体连缀而成;工程院大楼是金字塔形,基金会则是比较保守的圆柱形,楼顶比较宽敞。靳逸飞在三座楼的中心找一块平地降落,降落前他瞥见圆柱形大楼楼顶西侧有一个人,是位女士,她正张开双臂,似乎是在闭着眼睛拥抱夕阳。靳逸飞多少有点儿奇怪:在脑震的多次摧残下,这位女士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但他无暇多想,赶快把“小蜜蜂”落在空地上。

    现在安全了,那就咬紧牙关,准备迎接脑震吧。“小蜜蜂”降落后,“乐之友”总部内没有任何反应,没人出来迎接,没人在窗口探望。靳逸飞没有忙着离机,而是准备在机上熬过脑震后再说——突然他浑身一震,想到了楼顶的女人是谁:“乐之友”工程院院长刘苏——那位亲切的漂亮干练的大姐。他也悟到刘苏是在干什么:恐怕不是在欣赏落日,而是准备从楼顶一跃而下,去拥抱死亡。这毫不奇怪,在脑震的蹂躏下,越是社会精英越容易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她此刻可能正闭着双眼淬硬自杀的决心,因为她似乎没有看见飞来的“小蜜蜂”。

    现在是五点五十九分,离脑震还有十四分钟。如果抓紧时间,还能在脑震来临前救下这位大姐,但时间紧迫,因而有相当的危险性。靳逸飞犹豫着——不是为自己的安全,而是为“人类雁哨”的安全。最终他咬咬牙,决定还是搏一下。他立即启动“小蜜蜂”,迅速爬高,升到圆柱形大楼的楼顶。“小蜜蜂”刚一跃出楼顶,他就高喊:

    “刘苏院长!刘苏大姐!我是靳逸飞!”

    刘苏听见了,手搭在眼睛上,在夕阳的光照下向这边凝望。“小蜜蜂”在楼顶中央停住,刚一停稳,靳逸飞就急忙跳下来,奔向楼侧的刘苏,一把抱住她。他用力过猛,两人摔到地上。靳逸飞忙拉刘苏起来,打量着她。漂亮干练的刘苏大姐已经变多了,目光中也满盛着迷茫甚至是畏缩。

    刘苏久久地看着小飞,嘴角绽出一丝笑纹,“你——是——小飞?”

    “对,我是小飞。”

    她指指“小蜜蜂”,“你——不该驾驶的。危险。有脑震。”

    靳逸飞感受到她真诚的担心,感动地说:“我知道。我有把握。”

    她指指落日,叹息一声:“我每天来看。电梯——停电,得一级一级爬。我想看落日的辉煌。”

    原来她并非想自杀,而是来凭吊落日,凭吊人类文明的落日。靳逸飞看看表,脑震快到了,留在楼顶比较危险,便赶快拉着她走,说下楼再聊。他们从楼梯间下去,来到顶层。

    刘苏突然停下来,指着前边说:“君兰——在这儿。她说——你们约好的,在这儿等你。”

    靳逸飞一愣。君兰曾和他约定在“那个小家”等他,指的是她在北京的小家,她怎么会在这儿?当然这儿也是“家”,第一次脑震之后他来“乐之友”总部开会,曾和君兰在这儿住过两夜。那时,在对未来的恐惧中,他俩尽情享受着情爱,累了就仰面睡在地板上,透明的天花板上嵌着满天的繁星。也许君兰对这儿印象极深,所以在脑震造成的神思昏昏中,把约定的地方错记为这儿了。

    他立即跑过去,推开虚掩的屋门。君兰真的在这儿!她坐在阳台地板上痴痴地看着天空——就如那晚一样。他狂喜地冲过去,把君兰搂在怀里。君兰盯着他,奇怪地问:“是——小飞?”

    靳逸飞落了泪,“是我。君兰,是我。”

    君兰突然泪如涌泉,紧紧搂着小飞,吻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胸脯。靳逸飞看看表,已经到脑震的时间了,就用最大气力搂住君兰,等着那个时刻来临。他苦涩地想:两个人一起承受苦难,还是比独自承受要好受一些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脑震并没有来。时间已经过去三分钟了,仍然没反应。靳逸飞回头看看,刘苏也进来了,站在门口处默默看着这对久别的恋人,她此刻表情平静,看来脑震确实没来。也许他的计算有误?就在这时,靳逸飞透过阳台看见了对面,在科学院那幢螺旋形的透明材质的大楼中,他看到一个房间里有三个人抱着脑袋,正在痛苦地呕吐——毫无疑问,这正是典型的脑震症状!这是怎么回事?靳逸飞下意识地松开了怀中的君兰,苦苦思索着,而君兰也呆呆地看着他发愣。突然脑中一道电光劈开迷蒙,他立即起身,把君兰一把拉起来,对刘苏急急地说:“刘苏大姐!这幢楼上还有哪些人?快带我去见见!君兰你跟我一块儿。”

    刘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顺从地领着两人下了一层,这一层人比较多,洛威尔和成城也在这儿。他们虽然看上去有些痴呆(人们在多次脑震后都是这样),但显然不是刚经受过脑震的样子。洛威尔和成城没想到靳逸飞突然出现,想过来向他问好,但他们现在的反应都很慢,没等他们开口说话,靳逸飞就朝他们摆摆手,拉着刘苏离开了。

    他们匆匆地巡视了整幢基金会大楼。刘苏说,“乐之友”对人员进行遣散后,总部留下的有一百二十人,都集中住在这幢基金会大楼的上部,刚才看到的科学院大楼中的三个人只是去取东西。靳逸飞发现,凡在基金会大楼顶部的人都没经受脑震。他们三个一直下到十二层才看到不同的场景,十二层以下的人,包括底层大厅里的保安,都刚刚经受了脑震,此刻正在呕吐。刘苏和君兰的思维现在很迟钝,苦苦思索,不知道为什么有两种情形,也不知道靳逸飞是在察看什么,但靳逸飞脑中刚才闪过的电光已经变成实实在在的图像。只是,这个结论太出人意料了,几乎和“神使赐福”的那个梦境同样离奇。但不管如何离奇,它是由逻辑推理得出的,并且得到初步的实证,不容怀疑。而且它还非常容易再次验证,只用等到下一次脑震来临就行。

    靳逸飞松了口气,拉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女人坐下休息一会儿,舒心地说:“刘苏大姐,召集‘乐之友’成员开会吧。也许我会送给你们一份大礼呢。”

    “乐之友”一向是雷厉风行的,即使在智力崩溃的今天也还保持着这种惯性。十分钟后,所有人在基金会大楼顶楼的会议室聚齐。刚刚经受过脑震的人们,包括在对面楼上的三个人,也被连拖带拽地架来了。他们和那些未经受脑震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会议开始前,洛威尔、成城和刘苏同靳逸飞低声交谈着。他们虽然神思昏沉,也能看出靳逸飞的与众不同,他的目光清亮如昔,保持着敏锐的才思和反应。他在同其他人说话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内心的怜悯。

    会议开始。靳逸飞放慢语速(他得照顾众人现今的思维速度),详细讲述他这些天的经历:讲了他经受的脑震,讲了脑震所造成的智力崩溃;讲了轩辕洞里发现的屏蔽作用,讲了“梦境”中的神和祂留下的“六维时空泡”以及祂此行的打算。众人艰难地追赶着他的思路。

    洛威尔怀疑地问:“你说——一个时空泡——可以隔绝空间暴涨?”

    靳逸飞说:“是不是像缥缈离奇的神话?这也正是我当初的想法。但基于对科学的信仰,我觉得更可信的说法是:那是几千年几万年后的神话般的科技,就如我们的亿马赫飞船在两百年前也是神话一样。而且,它的效果是实实在在的,确实保护了山洞中的六个人,我做过严格的对比实验,所以你们不必怀疑。但我当时的结论也出了一个错误,一个大大的错误。”他强调道,“我曾认为,神留下的泡泡是固结于那个山洞的。但我错了,它是——”他苦笑道,“各位,这个结论比刚才的结论更加不可思议——它是固结于我个人的!当我乘‘小蜜蜂’来‘乐之友’时,它也跟着我过来了!”

    众人一片骚动,人人都抬起头来端详四周,想找出那个“隐约可见”的球壁,但周围什么都没有。

    靳逸飞说:“你们是想找到球壁吧,不必找了,我们在轩辕洞中也没找到,我只是在‘梦境’中见过一次。据我那次所见,球体的半径大致为二十五米,这个尺寸刚刚又得到了验证。刚才脑震来临时,我在顶楼,以我为中心、半径二十五米的泡泡罩住了八层的楼房,所以你们都没感觉到脑震,但其他楼层和其他几幢大楼的人就未受到保护。关于这点,刚才我、刘院长和君兰都去实地验证过了。”

    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没有经受脑震的人大致都明白了他的话,而刚被脑震蹂躏过的人则目光茫然。

    靳逸飞继续说:“我从轩辕洞来这儿,原想把你们都接去,看来没必要了。只要我留在这儿就行了。”

    他说出这个结论时表情很复杂,有喜悦,有沉重,甚至有奇怪的愧疚。“神”说楚前辈已经牺牲,让他接雁哨的班。虽然他觉得担子太重,还是慨然应承。但现在他才知道,他不仅仅是雁哨,而且成了救世主!地球上,甚至宇宙内唯一可保安全的泡泡现在与他的身体固结在一起,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护佑一方。这个地位太尴尬,与他淡泊洒脱的秉性完全不符。但是没办法,这是神赐予他的,不是他能自由决定的。神为什么单单挑中了他?或者只是偶然撞上了他?不知道。

    与会众人在努力吃透他的话。“乐之友”留下的一百二十人他大都认识,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三位“乐之友”掌门人更是他一向敬重的:漂亮干练的工程院院长刘苏,外冷内热、人情练达的基金会会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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