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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径。

    叹了口气,襄子感慨地道:“成为一个超越平常的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有些人死得很早,却是真正的活过,有些人很老还没有死,却也不能说是活着。”

    襄子默然片刻后,才对文姜拱拱手,表示了他的敬意,也表示哀悼之意,然后又向前走着。

    他不再说什么,而且也没有话说了,在预让夫妇面前,他忽然发自己很渺小,王侯之尊,人间富贵,在这儿变得很庸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他才走出几步,预让忽然又拔出了剑,使得每个人很紧张,以为预让又将出手了。

    王琮等侍卫们立刻又围了上去,但是襄子十分的从容,连头都没回,斥责道:“退下,没有规矩,预夫人的遗体在此,你们怎可无礼!”

    王琮道:“君侯,预让的剑已出鞘。”

    “又如何?难道他会在我的背后下手吗?”

    “这看他的情形似乎有这个意思。”

    “胡说!他要是这样的人,寡人早已死了。预让若是会在背后行刺、世上也不会有预让了。”

    这话很玄,很少有人听得懂。

    但预让是完全明白的,预让要是一名卑劣的刺客,早就在第一次刺杀成功了,不可能拖到今天。

    不过预让若是行止卑劣,襄子也不会容忍他活着一再冒犯了。

    只有两个互相尊敬的敌人,才能互相容忍。

    襄子在这些地方所表现的气魄以及对预让的信任,的确是令人心折的。

    预让的眼眶润湿了,文姜在他的眼前服药自尽,目睹着爱妻死去,他还能笑出来,此刻他却有着想流泪的冲动,但是那眼泪却没有流下。

    他忍住了,而且他已压下自己激动的心情,高声叫道:“君侯,预让要出手了!”

    预让讶然地止步道:“你又要杀我了!”

    “是的,我说过,这是我此生唯一能做的事,一息尚存,我都会不停地去尝试。”

    襄子道:“今天你已试过一次了!”

    “除非我倒下或是君候倒下,这件事都不会终止。”

    “这个我知道,我也答应过你了,你随时都可以公开地找我挑战、决斗,我绝不拒绝,但不是在今天。”

    “既然随时都可以,为何今天不行呢?”

    “因为我希望能在公平的情况下一较剑技的高低,今天的情况对你太不利了,你已累了好几天,体力不足,刚才又受了伤,流过不少的血,而且夫人适又去世,甫遭丧痛,一切都大受影响”

    预让道:“君侯!我是以刺客身份来行刺,不是以剑客的身份来挑战,今天是最后一个机会,过了今日,我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必须在今天来做。”

    襄子道:“我答应过,你随时都可以来的,为什么你不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来一战呢?”

    预让道:“君侯,我说过了,我是刺客,不是剑客。”

    “改天不行吗?今天你的条件太不利了。”

    预让不再多作解释,只是道:“君侯,我过来了。”

    他提着剑,一步步的走近去,他的全身又充满了那股杀气,因为他这一次是公开叫阵而后才行动的,丝毫不掩饰他的杀机,因此,他慢慢走近时,那股敏锐的杀气居然能泛溢在四周,刺激得人很不舒服,

    王琮等人本已退了下去,见状忙又上来,执剑拦住喝道:“预让,你太不知进退了,君侯宽厚,一而再地饶你不死,你竟缠上了,三次饶命的恩德,你都不知感激,这还配称为一个剑客吗?”

    预让静地道:“刚才预某已然说过,我是刺客,不是剑客。预某若是自认为剑客,此刻纵不拔剑自刎,也断然不至于立刻又向君侯拔剑,但刺客无此拘束。”

    王琮喝道:“不管你是什么,今天都该死了。你一再冒犯君侯,视我等如无物,实在太欺侮人,你以为我们无可奈何你了是不是?”

    赵襄子看看预让满脸的杀机,不禁有点愕然,他不知道预让何以会突然变得如此狰狞的。

    看看卧地的文姜,他忽地明白了。

    预让的杀机是因为文姜之死而激起的。

    她早巳看出预让虽以刺杀襄子为此生唯一未竟之举,但是却提不起杀机,所以剑势不够凌厉。

    否则在先前桥头,预让不必腾越马身发剑了,像第一次在晋城的宫中,预让一剑破壁而入,将兴儿横摔,剑势何等凌厉!刚才,他如果仍然有此威势,则一剑洞穿马腹,仍然能将襄子砍杀斩首的。

    因为他的杀机不浓,才会贻误先机,功败垂成,自己反而受了伤,也使襄子低估了他的剑术。

    现在,可能是因为文姜之死,使得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激怒之情,因而也助长了他的剑底之威。

    这股威势在他尚未出手之际,已经予人一种胁迫之感。

    因此,预让尚未靠近,襄子却已连退了几步,急声呼道:“剑来!剑来!”

    他的剑已交给从人,而且就在他的旁边,伸手可及,他一招呼,侍人立即半跪双手献剑,他手握剑柄,呛然一声,长剑出鞘。王琮等人见他已执剑在手,知道他的脾气,不待吩咐便退至一旁。

    可是襄子此时不知怎的,忽有一种恐惧之感,下意识地又退了两步,大声道:“预让,你若是以剑士的身份向我挑战,我自然接受,而且待你以剑士之礼,若你自居为行刺的刺客,我也要把你当刺客了。”

    预让沉声道:“君侯,预让早已失去剑士的资格了。”

    襄子竟然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连忙道:“王琮,这是你们的责任了!”

    退下去的王琮又率了两名侍卫迎上来,拦住预让,预让大喝一声:“走开!逆我者亡!”

    声若霹雳,威势无匹,王琮等三名剑手竟为他这-喝丧魄,剑器都握不紧了,铿锵声中,三枝长剑被他击得脱手飞出,人也震得向后跌开了去。

    预让凛若天神,仗剑而前,王琮等人就在他的脚下,若要杀死他们,只有举手之劳,但预让似乎没有看见他们,注意力全放在襄子身上。

    又有两名侍卫挺身相阻,他们仍然被预让一剑格得人仰器飞,那一枝剑在预让手中,竟像是一股狂飚,飞沙走石,当者披靡。

    襄子不住地后退,预让不住地逼进,那些侍卫们也不住地分批插进来拦截,有时是两个人,有时是三个人,但他们都没有能挡住预出手一剑之威。

    追随襄子前来的侍卫剑客将近二十名左右,这些人也都是襄子的剑道高手,可是他们二三联手,都只能在预让剑下作一招之敌。

    一击之下,莫不剑折人颓,这种威势不但使剑客们丧胆,也使襄子失色。过去与预让对手,他都占了上风,使他对自己的剑技信心大增,以为已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了,可是今天看到预让大发神威,他才知道自己跟预让有一大截的差距,而且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差距。

    因为预让此刻所表现的不仅是技,还包括了天赋的神勇以及运剑的熟练,每一次有人相阻时,他推出一剑,直逼中宫,使对手必须横剑自救,即使预让的剑势并没有对准人,对手饱受威胁之余,不自而然地横剑自保,而剑器相触之际,预让的剑也一定敲在对方剑上最弱之处。

    剑握在手,劲力从手掌传到剑上,使器与人结为一体,是以两者之间,必须有一个相连的关节,那也是劲力最弱之处,高明的剑手,已经将这一个关连的部位,缩减到几乎没有,因此才能达到身与剑合的境界。

    若能再进一步,达到意与剑合,心到剑至,那就是全无间隙了,但是这种境界很高,极少有人能达到。

    襄子自己估量一下,约莫已到第二层身与剑合的境界,他看预让可能跟他差不多。

    可是今天他才了解到,预让的剑技实在比自己高明得多,而以往几次交手,自己只是幸运而已。

    第一次在宫中是倒霉的兴儿首触其锋,而自己是趁他杀气已泄,杀机未聚的当儿出手,才侥幸制止了预让。至于不久之前,预让藏身桥下,突起发难,一来是马匹阻路,挡住了预让的威势,最重要的则是预让心中全无杀机,使他提不起劲来攻击。

    现在,襄子才知道一个人在拼死时的勇气有多可怕,更知道一个高明的江湖剑客的剑法,也不是他这种出身于贵族宫廷之中的剑法所能比拟的。

    预让此刻所表现的,完全是一种完美的杀人的技巧,他的出手十分美妙,看来惊险万分。

    他从不保护自己,他的招式中完全是攻击性的,而且他的动作百分之九十是属于被动。

    攻击应该是掌握百分之百的主动才对,预让的剑招既是以攻击为主,何以又大部份为被动呢?

    这话听来很矛盾,只有目击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玄奇之处。预让的出手之所以看来被动,是由于他很少先去攻击人,都是由对方发出了攻势后,他再施以反击。这是非防御性的反击,因为他的反击太快,对方根本无法撤回剑招自保。大家只有硬干了。

    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两败俱伤,与敌偕亡的打法,但实际却又不然,到了最后关头,预让的剑招比对方快上一刹那,伤了对方而使得对方的杀手自动地化解了。

    襄子的侍卫们一个个地拥上来,又一个个地倒下去,或退下去,而预让自己却屹立而无损。

    那些对手们的技艺虽有高低,但是在预让面前没有什么两样,每个人都是一经接触就负伤败退了。

    预让采用的是最经济、省力有效的战法,没有虚耗他的体力,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对方。

    二十几名侍卫已先后败退或倒下,只剩王琮及一名剑士,作第四度的冲刺。

    他们跟预让是第四度交接,以前三次,第一次预让震脱他们手中的长剑,他们拾起了兵刃再来,在预让手中二度交接时,受了点轻伤,第三度时受伤较重,不足以致命,所以他们鼓足勇气,又作第四度的冲刺。

    其实他们心中明白,这一次也纯属多余,他们的技艺与预让相去太远,上去也是必败无疑,只是职责所在,不能不如此。

    虽然他们受伤不重,但是受伤的部位全是致命的要害,他们之所以不死,完全是预让剑下留情所致。

    预让若是存心要他们死,他们早就身首异处了。

    预让不仅是对他们两个人如此,对别人也是一样,地上躺了一大堆人,没有一个死亡。

    那些人都是因为受伤而失去了行动的能力,都不会马上死,若是经过适当的调理,还都可以活命。

    当然,那些人可以勉强起来再作一战的,但是没有一个人起得来了。

    他们也和王琮差不多,是第二次或第三次受伤倒地了,他们自然也明白预让剑下留情,面对着这样一个对手,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再爬起来,只是多受一次更重的伤而已,打是绝对打不过的,又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再说,他们毕竟也是薄有名气的武师,羞恶之心,比一般人强烈,预让等于已经三番两次饶恕他们的性命,说什么也不好意思上去拼命了。

    何况,他们只是受了襄子的重金相聘去护卫,对预让本人并没有深仇大恨,犯不着舍命相拼。

    预让长剑一翻,又巧妙地击在王琮与一名侍卫的脸颊上,把两人都打得飞跌出去,由于用的是剑身,每人脸颊上都添了一条两指多宽的血痕,而打击的力量使他们震昏过去,所以没有再爬起来。

    他们合刺出的剑势却因为身形方向的改变而告无功,本来他们是刺向预让两边的胸膛,此刻却从他的两臂外缘擦过去,只不过割破了一点衣服。

    差不多全是如此,预让只以一点无关紧要的轻伤或是些微之差避过了对方的险着,再给予对方一些较重的伤害,这绝不是侥幸,而是一种极其准确的判断。

    王琮他们受的伤也不重,不是幸运,像刚才那一剑,预让若是以剑刃削过,每个人的脑袋都要飞掉一半,绝无活命的可能。

    那名侍卫是真的被震昏,但王琮在倒地时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他不想再爬起来,装着昏了过去。

    预让把最后两名卫士击倒后,不看他们-眼,执剑向襄子走去。

    襄子微呈怯意,又退了几步。他身边还有-些执戈的兵土们要上前来围杀预让,在这同时,王飞虎手下那些河东的勇士们也向前逼近,毫无疑问,他们是来帮助预让的。

    “住手!都退下去!”

    这是预让叫出来的。

    河东的勇士们闻声止步,但赵国的兵士们却只顿了一顿,他们不是预让的下属。为了保护他们的君侯,自然不会听预让的了。

    预让朝襄子执剑为礼道:“君侯!不要让他们上来送死,君侯也明白,他们挡不住我的。”

    襄子的确明白,这些军士们是无法与一名剑客相抗,尤其预让是公认为天下第一的剑士。

    当然,罄自己所有的千名健卒,前仆后继,一波波地拥上来,还是可以阻止预让的,但到那时,河东的勇士们也不会坐视,一定会拥上来,他们虽不到千人,却是经过预让精心教导的,个个能以一当十,自己这千名健卒将片甲无回,自己恐怕仍将为预让所杀,而后,晋城无主,赵国必将落入韩魏等强邻之手。

    襄子挺了挺胸,勇敢地站了出来道:“你们都退下。”

    一国之君,毕竟有他的威严,他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违背,那些兵士们退了下去。

    襄子又看看满地横七竖八倒卧的士卒,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预让,好剑法,这些人虽然不如你,但也都是一时之选,我想他们联手起来,应该可以挡住你的,却想不到这么快就把他们都击倒了。”

    预让道:“侥幸而已,我抱必死之心,敢于送险一拼而已,若非时机异于寻常,我也不敢如此冒险,要对付他们就没有如此轻松了。”

    “不然,我看胜得很轻松,每次都快一步。”

    预让笑道:“但是这种战斗却不足为法,每一次我都在行险,若有一分的差错,我就要倒下去了,而且不会像他们如此简单,我若倒下,就起不来了。”

    襄子道:“我看得出,你对他们剑下留情,他们没这么客气,都想要你的命。”

    “所以我说不足为法,若非不得已,我决不会采用这种战法,那实在太冒险了,若有一次失算,我就要伏尸当场了。”

    “你为什么要行险呢?”

    “因为我知道君侯是一位极高明的对手,而我的目标又是放在君侯身上,必须保留大部份的体力来与君侯一搏,不能损耗在他们身上,因此只好以最快的方法解决他们。”

    “只是这个原因?”

    “是的!只是这个原因。”

    “假如只是这个原因,就太没道理了,如果一有失手,岂不是跟我交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的。但我必须如此。因为我唯有采取这个方法,才能以相当的精力与君侯一搏。如果我以力战的方法把他们慢慢地击退,现在早已精疲力竭,连君侯一剑都接不住,更别说刺君侯了。”

    “现在你认为有足够的把握杀死我了?”

    “我没这么想,刺杀君侯是我答应智伯的,我当尽我之力去做,成败可以不计,重要的是,我是否尽心。我有十分之力,只用了九分,是我的不忠,但我若有十分的把握,也尽了十分的力量,却因为其他的原故失败了,我毫不惭愧。”

    襄子摇摇头叹道:“我实在不明白你。”

    预让道:“我并不要别人明白,只要墓中的智伯明白我的心意就够了。”

    襄子想想又道:“预让,你既是为了要省力速战,才采取以险取胜的方法,又何必要手下留情,饶恕他们的性命呢?他们都是第二次或第三次被你击倒,你若是在第一次就杀了他们,岂不省事得多了么?”

    预让笑了。道:“任何人都会以为我是剑下留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故意示惠,是不得不耳。我若是想杀死他们,自己也早已身死多时了。”

    “你不是剑下留情?”

    “绝对不是。我所以不杀他们,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我取的都是要害,落剑极轻,一沾即收,若再慢一瞬,我自己就无法逃过他们的杀手了。”

    襄子是个嗜剑若命的人,听预让说出的这番道理又是前所未闻,不禁兴趣大增,竟忘记两人立将进行生死的搏战,抱剑问道:“预让,你能说详细一点吗?”

    预让微微点点头道:“他们攻出的都是杀手,几乎也是极难化解的险招,我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挡得住。若是一对一,我自然可以从容应付,不必逞险。但是我要面对二十几个人,而且都是此中好手,若是一一应付,我最多只能胜过三五人,即将筋疲力尽了。时机迫促,不容我久战,唯有用险一途,因此我的招式都是在对方将招式用足,无法改换的时机才发出,而且要在他最弱的空门中递进去,才能有效而不致徒耗体力。”

    襄子点头道:“好心思,好方法,若是早点出手,对方知道了危险而撤回兵器自救,就会拉长战斗时间了,只是,-定能找到对方的弱点吗?”

    “这很难说,要以客人的修为而定。那些空隙有时只是眨眼间显现,能否在这刹那间发招,在于各人的修为,所以这并不是对方的缺点,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攻击这些空门的。”

    “是的,我懂了,剑术到了某一个境界,已经不受剑招的限制了,任何一种剑法在他眼中都是破绽百出,信手一挥,都能克敌致胜了。”

    “是的,君侯对剑道浸淫日深,故有此种体会。”

    赵襄子摇摇头沮丧地道:“我还没有这种体会。我的剑技还停留在思索精招的程度,比你信手挥出均为妙着,浑朴自然,还要差上一截。”

    预让道:“君侯能说出浑朴自然这句话,离此境已经不远了,所谓返朴归真,就是这个意思。”

    赵襄子想后摇头道:“很难,我也许永远都到不了这个境界,除非我放下本身的事务,四处流浪,找那些成名的剑客们,一一去拜访比斗。”

    剑技之精在于勤,那只要苦练不懈即可,而剑技之成在于广,那必须与各种名家高手接触,在体验中累积而来。这种交手决斗,自然要付出极大代价,必须每次都获胜,一次失败,经则残肢伤体,重则丧生,所以一个剑客的成长,不仅过程十分艰苦,而且充满了血腥。

    像预让此刻所说的体会,不知是多少血肉艰险之所累积,别人未到此一境界,根本说不出来,到了此一境界,也不肯轻易告诉人,因为这是剑技的一种突破。

    但预让却侃侃而谈,毫无保留,使得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如痴如迷,连那些在预让剑下受伤的人都是一样。他们以自己的体受,来了解预让的理论,感受特别深刻,这在他们以后的剑技上,有很大的助益。

    赵襄子出神地道:“先生不愧为剑中之神,短短数语,道尽剑技中的妙机,襄子受益良多。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有。我说的这个方法,虽能制敌于机先,但也是置本身于悬崖之边。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勒缰止步的时机。”

    “这时机将如何取决?”

    “这必须由自己的经验与判断来决定。发招太早,则攻敌无功,发招太迟了,则无以自保,仅能达到与敌偕亡的目的。最佳的时机是在把握那一刹那,创敌而全身而退。因为我是后发而先至,先手一直在我手中,主动之势也掌握在我,但进退之机,则操之于势。”

    高手对决,所争的也是那一刹那的先机,道理很简单,但运用极难,襄子是立刻就懂了,点点头道:“换言之,先生每次都予敌轻创,都是时机所限,只能达到那个程度,稍迟一步,对本身就有危险了。”

    “对我是如此,那是由于我对时机把握还不准确,或是发剑的速度不够快。照理,最好是一招克敌,我出手慢了一点,才仅能成轻伤口,若我的剑再深进一点,虽然能致对方于死地,但剑刃将为对方血肉所吸凝,或身形为对方迟凝。那些吸引也许很小,阻碍的时间也短得不易觉察,但往往却是生死一隙,像我身上受的这些轻伤,便是火候控制不足之故。”

    襄子又沉了片刻才道:“多谢先生赐教,我大致是明白了。但是,先生,你把这些告诉了我,对你可是不利,尤其是你要刺杀我,势必增加更多的困难。”

    预让的脸上却泛起了一片笑意,道:“君侯,我刺你的原因不为私仇,我既不以仇人视君侯,就不必保留什么了,这是我练剑多年的一点心得,我也希望能留在这世上,使我这一生有点价值。”

    “先生好豁达的心胸。”襄子的语气十分恭敬,从他向预让求教问剑之后,他已改口称先生而执弟子之礼。

    预让茫然轻叹:“知己、爱侣已一一先我而去,回首前尘,一无所成,也一无所有,我又何必吝于一点点的心得呢?”

    这是一种哲人的感慨,也是预让心中的感受,别人既无法体会,也无从了解,但襄子从预让的眼中,看到了他的茫然,他的无奈以及他的思索。

    预让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这一死本非必然,而预让也做得很勉强,先前那股凛然的杀气,此刻已然无存,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虚。

    襄子本来是怀着很大的恐惧的。

    他知道预让刺杀自己的决心尚未中止,必须再一次实行,虽然,他不想跟预让纠缠下去,但并不畏惧。

    他对自己的剑技十分自信,预让只是他一个心折的对手,他相信自己仍能应付。

    他答应前来致祭,亲自送返智伯的骨头,一则是为安抚河东的人心,再则也是讨好预让,取悦预让,赢得预让的感激,最后能为自己所用。

    若得预让来归,利益太大了。

    他在战阵上所向无敌。

    他所教的士卒能以一当十。

    他能使天下的人才来归。

    来到河东,襄子预期会见到预让的,心中早有了准备,所以预让由桥下出来,他并不奇怪,而且暗自心喜。

    那时他信心十足。轻而易举地制服了预让,而且又做了一连串大力慷慨的行动。

    他想预让迟早会受感动的,而他的存在,并不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那知祭祀过后,文姜服药,使得预让突然地振作了起来,也发挥了他精湛无匹的剑技,使襄子明白自己与预让的技艺,仍然差了一大截。

    幸好,预让是个光明磊落的丈夫,恩怨分明的侠义豪杰。他若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刺客,自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时襄子才有了恐惧,才不敢应战,而叫王琮他们去对付了。

    襄子可以用所有的一切来交换预让的心许,但是不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王琮等人在预让剑下纷纷披靡,不但没挡住预让,甚至于连损耗他体力目的也没有达到,预让解决他们太轻松了。

    襄子却知道躲不过了,这是在河东,自己并没有占人数上的优势,只有拼力一战了。

    但襄子意外地发现,预让的杀气与斗志又已消沉下去,而且比以前更颓丧了。

    刚从预让处学来的一番剑术心得,襄子跃跃欲试,很想把那些理论求证一番。

    用从预让那儿学来的剑技去对付预让,而且两人又是在作生死之决斗,这不是跟自己生命过不去吗?

    任何人都难免会这样想,唯独襄子不然,他知道只有从预让那儿,才可以得到最确切的指点。

    预让不是一个卑鄙的人,既然说出了他的心得,就不会吝于指点,万一自己有错误的地方,他会指出改进的。

    预让也是一个不忘恩的人,自己又一次宽恕了他的性命,他一定会设法报答的,因此,自己在交手时有疏失,预让不会用这个机会来杀死自己。

    这是对人性了解的打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但襄子却敢赌。事实上也不容他推拒,因为预让毫无改变心意的意思,执剑站在对面。

    “预先生,我们必须一战吗?”襄子心中已经失去了比斗的兴趣,那是预让的颓废引起的,一个没有斗志的对手,也是最乏味的对手。襄子知道自己可以很容易杀死对方,却无法从交手中得到什么了,而他不想杀死预让。

    预让的回答是空洞的,但十分坚定:“是的,君侯。预让斗胆冒犯请求一死,而且此战预让志在刺杀君侯,故而也请君侯别再犹豫。我剑招一发,即将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襄子沉着地道:“预先生,我知道你要杀我之心是不会改变了,但是我想提一个请求。”

    预让倒是很客气:“君侯言重了,请君侯谕示。”

    襄子道:“将这一战延后一两日,使我能将身后之事略作安排,庶几能以平和之心情,与先生作生死之一搏。”

    这是个很合情合理的要求,赵襄子乃一国之君,他身后之事千头万绪,若不预作安排,势必要呈乱状。

    襄子的年岁尚壮,正是奋发有为之际,所以未立遗嘱,他要求能把一些身后事预作安排,这也是很合理的。

    可是他最后的话中,是要求得-个公平的机会以求-搏而已,这使得预让犹豫了。

    他不想答应,但也不知如何拒绝,因为他忽然了解,襄子之所以要求延后一战,仅是为了预让自己。

    他从昨夜开始就蜷缩在桥洞中,几乎一夜未能休息,体力必然大受折扣。他的妻子在不久前饮鸩自杀,尸体还在一边,这时侯他的心情的确紊乱,这些都是影响斗志的。襄子要给他一个从容准备休息的机会。

    襄子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逃避的,而且我也不走,我就住在我部属所驻的军营中,两天之后的凌晨日出之际,我在这儿等你,就是我一个人,不带任何的同伴,能信得过我吗?”

    预让没有回答,他的思绪极乱,依然不知要如何才能回答。

    襄子道:“你如不信,我请河东的父老为我担保。”

    这是更大胆的一个请求了。

    河东的父老都是他的仇家,而襄子居然要请仇家来替他作保证。不是太荒诞无稽吗?

    一个人要求取信于人时,提出另一个人作为担保,那个被提出的人,必然地位崇高,极受尊敬,可以信赖的人,如此,担保才有力量,而担保人也必高于被保的人。襄子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居然要请河东的父老为之担保,可见他对河东父老的尊敬了。

    因此,在旁围观的河东父老们一个个都感动万分,商量一阵后,推出了一个代表,出来向预让一揖道:“预先生,小老儿等愿为赵侯作保。”

    预让只有苦笑了。

    那老人又道:“赵侯如若移师而返,我们是无力阻止他的,但我们相信他不是这种人,所以敢为他作担保。他若失信走了,我们十五个老头子就集体自裁。”

    预让苦笑一声道:“老丈不必如此,各位都如此信任他,我还有什么不能的?”

    那个老人长叹了一声道:“预先生,我们并非忘了智伯恩德,在我们的心目中,智伯永远是我们河东的领主,因此,你要刺杀赵侯以报智伯,我们是绝对赞同的,只不过赵侯这次是来向智伯致祭的,我们不能对一个致唁的远客失礼,至少不能在典礼上动手。智伯生前是个英雄,我们相信他也会同意延期的。”

    这些老人们都对预让有绝对的信心,他们认为动手之下,死的必定是襄子,所以他们像是在为襄子请命,请求预让宽限一下时间,让襄子去交代一下后事。

    预让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能告诉这些老人,说他已经在襄子手下,两次被饶恕了性命。

    襄子放过了他两次,因此,他对襄子实在提不起杀机,而一个剑士在决斗提不起杀机与斗志,他就是在送死,尤其是面对另一个高明的剑手,可以说绝无悻理。

    预让就是存心在求死,他只是不想自杀而企求能死在决斗之际,剑锋之下。

    襄子要求延期,是为了他,好让他能在充分的休息后,培养好决斗的情绪,再作一战。

    他实没想到,这是延长了预让的痛苦。

    当预让与王琮等人决斗时,襄子曾经为预让犀利的剑法而感到一阵懔惧。

    但襄子经过一阵观察研究后,对预让的剑路多少已有了个了解,尤其他本身也是个极其高明的剑手,由了解而进到渴求一试的欲望消除了他的恐惧。

    就在他战志激提,准备一试之际,他却看到了预让的倦怠与失望之神色,也看出了预让斗志的消沉。

    他感到很失望,其实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这是除掉预让最好的机会。

    谁都以为预让的存生是他的威胁,唯独他自己很清楚,预让实在不想杀死自己,正如自己不想杀死预让一样。

    他请求延期,是为了预让好。现在预让是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压力强迫着来行刺,他希望能多一点时间,让这种压力减轻,或许会改变预让的心意。

    这么做自然也要冒相当大的险,预让此刻正是万念俱灰,心力交瘁之时,所以生趣全无,经过两天的休息后,或许他又斗志充沛了呢?

    但襄子不但愿意冒这个险,而且还表示希望能在那种情况下轰轰烈烈的一战。

    这是一个剑士的胸襟,也是一种剑士间的了解,襄子虽然没说出来,他相信预让必能了解。

    预让看着襄子,目中泛起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长久后他才收剑一拱手道:“君侯,后天的凌晨?”

    “是的。后天凌晨,我在这里等候,这两天我就住在大营之中,你知道我不会逃走的。”

    预让点了头:“我还是住在那间酒店中。”

    “好!我们住得很近就更好了,我若有什么动静,你立刻就会知道。”

    预让道:“我住在酒店中,因为我一直都住在那儿,那是我在此地的家,并没有其他的作用。”

    襄子笑了一笑道:“我这话也不是说给你听的,这里有很多你的朋友故旧,他们不像你这么信任我。”

    预让道:“此地虽为河东,但是要对君侯不利的只有我一个人。”

    襄子道:“我知道。我在这里是做客的,我会谨守客人的本分,而且我也会约束我的属下,不去打扰你。”

    两个人都很客气,完全看不出有一点要拼命的意思。

    预让又是一揖道:“君侯请上马先行吧!”

    襄子道:“不,还是先生带了尊夫人先请吧。先者为大,对尊夫人,我不想说一句哀唁的话,只有万分敬意。”

    “谢谢君侯,既是如此,预让就告罪了。”

    他弯腰抱起文姜的遗体。这个美丽又可敬女人,虽然生命已经离开了躯壳,但她仍然是那么美丽、庄严,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她在尘世间享受过尊荣富贵,也得到了爱情,她活得有声有色,死时壮烈凄艳,似乎她所追求的都已经得到,因此她没有半点遗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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