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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荪甫那一脸不介意的微笑渐渐隐退了,转变为沉思;俄而他脸上的紫疱有几个轻轻地颤动,他额角上的细汗珠渐渐地加多。他避开了刘玉英的眼光,泛起眼白望着窗,右手的中指在桌面划着十字。

    窗外有人走过。似乎站住了,那窗上的花玻璃面就映出半个人头的影子。于是又走开了,又来了第二次的人头影子。突然卖“快报”的声音从窗前飞跑着过去:“阿要看到阎锡山大出兵!阿要看到德州大战!济南吃紧!阿要看到关外通电”接着又来了第二个卖“快报”的带喊带跑的声音。

    吴荪甫的眉毛似乎一跳,他蓦地站起来,在房中走一个半圆圈,然后站在刘玉英面前,站得很近;他那尖利的眼光钉住了刘玉英的粉脸,钉住了她那微带青晕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刘玉英的心。

    让他这么看着,刘玉英也不笑,也不说话,耐烦地等待那结果。

    “玉英!你要听我的吩咐——”

    吴荪甫慢慢地说,一点游移的神气都没有,仍旧那么尖利地看着刘玉英,可是他又不一直说下去,好像在考虑应该先吩咐哪一些事情。刘玉英抿着嘴笑,知道那“结果”来了;

    她快乐到胸脯前轻轻跳动,她忍不住接口问道:

    “可是我的为难地方,表叔都明白么?”

    “我都明白了。你要防着老赵万一看破了你的举动,你要预先留一个退步,是不是?哦——这都在我身上。我们本来就带点儿亲,应该大家帮忙。玉英,现在你听我说:你先把韩孟翔吃住。我知道你有这本事。你不要——”

    刘玉英又笑了,脸上飞过一片红晕。

    “你不要再打电话到处找我,也不要再到益中公司去找我!你这么办,老赵马上会晓得我和你有来往,老赵就要防你,——”

    “这个我也明白,今天是第一趟找你,只好到处打电话;

    以后我要小心了。”

    “哦,你是聪明人!那么,我再说第三桩:你去找个清静的旅馆包定一间房,我们有话就到那边碰头。我来找你。每天下午六点钟前后,你要在那里等候——办不到么?”

    “就是天天要等候恐怕办不到。说不定我有事情绊住了脚。”

    “那也不要紧。你抽空打一个电话到益中公司关照我就好了。”

    “要是你也不在益中公司呢?”

    “四点到五点,我一定在。万一我不在益中,你问明了是姓王的——王和甫,和——甫,你也可以告诉他。这位是北方人,嗓子很响,你大概不会弄错的。”

    刘玉英点头,抿着嘴笑。忽然那花玻璃的窗上又有人头影子一闪,接着是拍的一声响,那人头撞在窗上,几乎撞开了那对窗。吴荪甫猛转过脸去看,脸色有点变了。这时那花玻璃上现出两个人头影子,一高一矮,霍霍地在晃。吴荪甫陡的起了疑心,快步跑到那窗前,出其不意地拉开窗一望,却看见两张怒脸,瞪出了吃人似的眼睛,谁也不肯让谁。原来是两个瘪三打架。吴荪甫耸耸肩膀,关好了窗,回到桌子边就签了一张支票交给刘玉英,又轻声说:

    “可不要这样的房间!太嘈杂!要在楼上,窗外不是走道!”“你放心,我一定办得周到。可是,表叔,你吩咐完了罢?

    我有话——”

    “什么话?”

    吴荪甫侧着头,眉头稍稍一耸。

    “徐曼丽那边,你得拉紧些,好叫老赵一直疑心她,一直不理她。那么着,我前回造的谣言不会弄僵,我这才能够常在老赵那里跑!要是你向来和徐曼丽不很熟,就请你赶快做熟她!”

    吴荪甫的眉头皱紧了,但也点一下头。

    窗外那两个瘪三忽然对骂起来,似乎也是为的钱。“不怕你去拆壁脚!老子把颜色你看!”——这两句跳出来似的很清楚。房里的吴荪甫也听着了,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些,看了刘玉英一眼,摇摇身体就站起来。但此时刘玉英早又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还有,表叔,韩孟翔我有法子吃住他,可是单靠我一张嘴,也还不够,总得给他一点实惠。老赵是很肯花钱收买的。表叔,你愿意给孟翔什么好处,先告诉我一个大概,我好看机会撺怂他。”

    “这个,眼前我不能说定,明后天我们再谈罢。”

    “那么,还有一句话——”

    刘玉英说着就吃吃地笑,脸也蓦地红了,眼波在吴荪甫脸上一溜,却不说下去。

    “什么话呢?你说!”

    吴荪甫迟疑地问,看出了刘玉英那笑那眼光都有点古怪;他觉得这位女侦探的“话”太多,而且事已至此,他反倒对于这位女侦探有点怀疑,至少是不敢自信十二分有把握“吃得住”她。

    “就是你到我那包定的房间来时用什么称呼!”刘玉英笑定了轻声说,她那乌亮的眼珠满是诱惑的闪光。

    听明白了原来只是这么一回事,吴荪甫也笑了一笑,可是他并没感到那强烈的诱惑,他松一口气,站起来很不介意似的回答:

    “我们原是亲戚,我仍旧是表叔!”

    进了汽车的时候,这才回味到刘玉英刚才那笑,那脸红,那眼波,那一切的诱惑性,他把不住心头一跳。可是他这神思摇惑仅仅一刹那,立刻他的心神全部转到了老赵和公债,他对那回过脸来请命令的汽车夫喝道:

    “到交易所去!快!”

    现在是将近午后三点钟了。毒太阳晒得马路上的柏油发软,汽车轮辗过,就印成了各式各样的花纹。满脸黑汗在这柏油路上喊卖各式各样“快报”的瘪三和小孩子,也用了各式各样的声调高叫着各式各样矛盾的新闻。

    像闪电似的到交易所里一转而现在又向益中公司去的汽车里的吴荪甫,全心神在策划他的事业,忽然也发见自己的很大的矛盾。他是办实业的,他有发展民族工业的伟大志愿,他向来反对拥有大资本的杜竹斋之类专做地皮,金子,公债;然而他自己现在却也钻在公债里了!他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实现,所以他也盼望“北方扩大会议”的军事行动赶快成功,赶快沿津浦线达到济南,达到徐州;然而现在他从刘玉英嘴里证实了老赵做的公债“空头”而且老赵还准备用“老法子”以期必胜,他就惟恐北方的军事势力发展得太快了!他十二分不愿意本月内——这五六天内,山东局面有变动!而在这些矛盾之上再加一个矛盾,那就是益中公司的少数资本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那新收买的八个厂!他自己在一个月前曾经用尽心机谋夺朱吟秋的于茧和新式丝车,可是现在他谋夺到了手,他的铁腕下多了一个“新厂”了,他却又感得是一件“湿布衫”想着时就要皱眉头!

    这一切矛盾都是来得那么快,那么突兀,吴荪甫好像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了。现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可是已经拔不出来了!他皱紧了眉头狞笑。

    然而他并不怎样沮丧。他的自信力还能够撑住他。眼前的那些矛盾是达到胜利的阶段,是必不可免的魔障——他这样自己辩解。岂不是为的要抵制老赵他们的“托辣斯阴谋”所以他吴荪甫这才要和老赵“斗法”想在公债市场上打倒老赵么?这是症结中的症结!吴荪甫就这么着替自己的矛盾加上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只是有一点:益中公司经济上的矛盾现象——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那八个厂,须得有一个实际的解决才好!况且杜竹斋退出益中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了,指望中的银钱业帮助因此也会受到影响;这是目前最大的困难,这难关一定要想法打开,才能谈到第二步的办法!

    汽车停住了,吴荪甫的思想暂告一段落;带着他那种虽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他匆匆地跑进益中公司去了。

    楼下营业部里有一个人在那里提存款,汹汹然和营业部的职员争闹。是“印鉴”有疑问么?还是数目上算错?也值得那么面红耳赤!吴荪甫皱着眉头带便看了那提款人一眼,就直奔二楼,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虽说是办公室,那布置却像会议场;总经理的真正办公地方,却另有一个“机要房”就在隔壁。当下吴荪甫因为跑急了,神色有点慌张;正在那办公室里促膝密谈的王和甫和孙吉人就吃了一惊,陡的一齐站起来,睁大了惊愕的眼睛。吴荪甫笑了一笑,表示并无意外。可是兜头来了王和甫的话,却使吴荪甫心跳。

    “荪甫,荪甫!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了!四处打电话找你不到,你来的刚好!”“我也是和甫接连几个电话逼来的。我们正在这里商量办法。事情呢,也不算怎么了不得;不过凑在我们眼前这兜不转来的当儿刚刚就发生,有点讨厌!——上星期我们接洽好的元大的十万银子,今天前途忽然变卦了,口气非常圆滑。就是这么一件事。”

    孙吉人接着说,依然是他那种慢慢的冷静的口吻,就只脸上透着几分儿焦灼。

    吴荪甫的一颗心也定下来了。事情虽然发生得太早一些,可不算十分意外;元大庄那笔款子本是杜竹斋的来头,现在竹斋既然脱离益中,那边不肯放款,也是人情之常。于是吴荪甫努力镇静,暂且搁起了心里的公债问题,先来商量怎样应付那忽然短缺了的十万元。

    这笔款子的预定用途是发付那八个厂总数二千五六百工人的工钱以及新添的各项原料。

    王和甫拿出许多表册单据来给吴荪甫,孙吉人他们过目,又简单地说明道:

    “工钱方面总共五万多块,月底发放,还有五六天光景,这算不了怎么一回事。要紧的还是新进的那些货,橡胶,伞骨,电料,松香,硫酸,这一类总共得七万多块钱。都是两三天内就要付的。”

    吴荪甫摸着下巴沉吟,看了孙吉人一眼。是月底快到了,吴荪甫自己的厂以及现在归他管理的朱吟秋那个厂,也是要发放工钱的。他自己也得费点手脚去张罗。虽然他的企业是扩充了,可是他从来没有现在那么现款紧!就他的全部资产而论,这两个月内他是飞跃地增加,少说也有二十万;然而堆栈里的干茧就搁煞了十多万,加之最近丝价狂跌,他再不能忍痛抛售,这存丝一项也搁煞了十多万;而最后,平白地又在故乡搁住了十多万。所以眼前益中虽然只差得十万,他却沉吟又沉吟,摆布不下。

    “那么,七万是明后天就要的;好,我去想法罢!——”

    孙吉人回看了吴荪甫一眼,就很爽利地担负起那责任来;吴荪甫的难处,他知道。他顿了一顿,翻着那些单据和表册,又接下去说:

    “不过这样头痛医头,东挪西凑,总不是办法。我们八个厂是收进来了,外加陈君宜一个绸厂租给我们,合同订定了一年;我们事业的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我们总得有个通盘的划算。公司组织的时候实收资本八十万,后来顶进这益中,收买那八个厂,现在杜竹翁又拆股退出,就只有现款四十多万,陆续都做了公债。我早就想过,又要办那些厂,又要做公债,我们这点儿资本不够周转。两样中间,只好挑定一样来干,然而为难的是现在两样都弄成骑虎难下。”

    “单办那八个厂,四十多万也就马马虎虎混得过。可是我们不打算扩充么?我们还多着一个陈君宜的绸厂。四十多万还是不够的!现在这会儿,战事阻断了交通,厂里出的货运不开,我们这个月里就得净赔开销;当真得通盘筹划一下!”

    王和甫因为是专管那些厂,就注重在厂这方面说。

    吴荪甫一边听,一边想,陡的脸上露出坚决的气色来。他对孙吉人,王和甫两位瞥了一眼,他那眼光里燃烧着勇敢和乐观的火焰。他这眼光常常能够煽旺他那两位同事的热情,鼓动他们的幻想,坚决他们的意志;他这眼光是有魔力的!他这眼光是他每逢定大计,决大疑,那时候儿的先声夺人的大炮!

    可是吴荪甫正待发言,那边门上忽然来了笃笃的两下轻叩。

    “谁呀?进来罢!”

    王和甫转过脸去对着那门喊,很不耐烦似的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楼下营业部的主任,呵着腰,轻灵地蹑着脚尖快步跑到王和甫跟前,低声说道:

    “又是一注没有到期的定期存户要提存款。我们拿新章程给他看,他硬不服;他说四个多月的利息,他可以牺牲,要他照‘贴现’的办法却不行。他在底下吵了好半天了。该怎么办,请总经理吩咐罢!”

    王和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且不回答那营业部主任,回头看着吴荪甫他们两位。这两位也都听明白了。吴荪甫皱一下眉头,孙吉人摸着下巴微笑。王和甫转脸就问那营业部主任道:

    “多少数目?”

    “一万。”

    “哦——一万!算了罢,不要他照‘贴现’的办法了。真麻烦!”

    营业部主任微笑着点头,又轻灵地蹑着脚尖退了出去。装着耶耳厂自动关闭机的那扇门就轻轻地自己关上;嚓的一声小响以后,房里忽然死一样的沉寂。

    “真麻烦!天天有那样的事!”

    王和甫自言自语地回到他的座位里,就燃着了一枝茄立克。他喷出一口浓烟,又接着说:

    “这些零零碎碎的存户都是老公司手里做下来的!现在陆续提去有个六成了。”

    “哦!——我们新做的呢?”

    “也还抵得过,云山拉来了十多万,活期定期都有。吸收存款这一面,望过去很有把握。”

    王和甫一面回答着孙吉人,一面就又翻那些表册。

    吴荪甫笑了笑,他的眼光忽然变成很狞厉;他看看王和甫,又看看孙吉人,毅然说道:

    “我们明天发信通知那些老存户,声明在半个月内他们要提还没到期的款子,我们可以特别通融,利息照日子算!吉人,你说对不对:我们犯不着去打这些小算盘!我看来那些老存户纷纷来提款子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光景他们听得了什么破坏我们信用的谣言。赵伯韬惯会造谣言!他正在那里想种种方法同我们捣蛋。他早就说过,只要银钱业方面对我们收紧一些,我们就要受不了;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在那里布置,他在那里用手段!”

    “对了!今天元大庄那变卦,光景也是老赵搅出来的。我听他们那口气里有讲究。”

    王和甫慌忙接口说。

    “再拿竹斋这件事来讲罢,他退出公司的原因,表面上固然是为的他不赞成收买那八个厂,可是骨子里也未始不是老赵放的空气叫竹斋听了害怕。竹斋不肯对我明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知道了云山到香港去,就再三要拉尚仲礼进来。我一定不答应,第二天他就决定主意拆股了!”

    “哈,哈;杜竹翁是胆小了一点儿,胆小了一点儿。可是杜竹翁实在也不喜欢办什么厂。”

    又是王和甫说,他看了孙吉人一眼。孙吉人点着头沉吟。有一个阴暗的影子渐渐在孙吉人心头扩大开来:正像杜竹斋实在不喜欢办什么厂,他,孙吉人,对于做公债之类也是没有多大兴味的,——并不是他根本憎恶这种“投机”事业,却是为的他精力不济,总觉得顾到了本行事业也就够累了;而现在,不但做公债和办厂两者都弄成骑虎难下之势,且又一步一步发见了新危险,一步一步证实了老赵的有计画的“经济封锁”已经成为事实;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想来当真没有多大把握能够冲得出去。可是除了向前冲,到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然而孙吉人还是很镇静;他知道吴荪甫在那里等待他发表意见,他又知道王和甫没有任何一定的意见,于是冷静地看着吴荪甫那精神虎虎的紫脸孔,照例慢慢地说道:“我们自己立定了脚跟就不怕。信用自信用,谣言自谣言;我们也要不慌不忙。荪甫主张不打小算盘,很赞成!那些老存户既然相信谣言,我们就放一个响炮仗给他们听听。可是我们的脚跟先得赶快站稳起来,先把那些厂的根基打好。我们来算一算:那些厂彻底整顿一下,看是能够节省多少开支;应该扩充的扩充一下,看是至少该添多少资本;刚才和甫说原定的四十五万恐怕不够,那么,我们把做公债的资本收了回来还是差一点,我们就得另外设法。不过究竟要用多少扩充费,开支上能够节省多少,还有眼前三两个月内销路未必会好,要净赔多少——这种种,应该算出一个切字的数目。”

    “扩充费已经仔细算过,八个厂总共支配三十万。这是不能再少的了!”

    王和甫先拣自己主管的事回答,心里却在讨量公债方面的盈亏,因为那三十万全都做了公债去了。他转脸看着吴荪甫,正想问他公使的情形,吴荪甫却先说了:

    “这一次拿公司里的资本全部做了公债,也是不得已。本月三号,我们只抛出一百万,本来是只想乘机会小小干一下,可是后来局面变了,逼得再做,就成了‘多头’;现在我们手里有一千万公债!照今天交易所早市收盘的价格,说多呢不多,三十万元的纯利扯来是有的!刚才我来这里以前,我已经通知我们的经纪人,今天后市开盘,我们先放出五百万去!”

    吴荪甫的脸上亮着胜利的红光,他踌躇满志地搓着手。

    “可是,荪甫,光景还要涨罢?从十五号到今天,不是步步涨么?虽然每天不过涨上两三角。”

    王和甫慌忙接口说,也像吴荪甫一样满面全是喜气了。

    “那不一定!”

    吴荪甫微笑地回答,但那口气异常严肃。他转过脸去看着孙吉人,他那眼光的坚决和自信能够叫顶没有主意的人也忽然打定了主意跟他走。他用了又快又清晰个个字像铁块似的声调说道:

    “我们先要站定了自己的脚跟!可是我们好比打仗,前后会有敌人:日本人开在上海的那些小工厂是我们当面的敌人,老赵是我们背后的敌人!总得先打败了身前身后的敌人,然后我们的脚跟站得稳!我们那八个厂一定得赶快整顿:管理上要严密,要换进一批精明能干的职员去,要严禁糟蹋材料,要裁掉一批冗员,开除一批不好的工人!我看每个厂的预算应得削减二成!”

    “就是这么着,从下月起,预算减二成!至于原来的办事人,我早就觉得都不行,可是人才难得,一时间更不容易找,就一天一天搁着;现在不能再挨下去了。和甫,你是天天巡视那八个厂的,你看是应该先裁哪一些人?”

    孙吉人依然很冷静地说,并且他好像忽略了吴荪甫那一席话里前半段的主要点;但是吴荪甫眼睛里的火——那是乐观的火,要和老赵积极奋斗的火,已经引燃到孙吉人的眼睛。这个,吴荪甫是看得非常明白;他紧抓住了这机会,立刻再逼进一步:

    “刚才我说一千万公债我们已经放出了一半去。我们危险得很呢!老赵布置得很好,准备‘杀多头’!幸而他的秘密今天就泄漏。他的一个身边人把这秘密卖给我,两千块钱她就卖了,还答应做我们的内线,常给我们消息!据老赵的布置,月底交割前,公债要有一度猛跌!可是我们今天就放出了一半去,老赵是料不到的!明天我们就完全脱手,老赵的好计策一点没有用处!”

    吴荪甫一边说着,霍地站了起来;就像一个大将军讲述出死入生的主力战的经过似的,他兴奋到几乎滴下眼泪。他看着他的两个同事,微笑地又加一句:

    “我们以后对付老赵就更加有把握!”

    于是整顿工厂的问题暂时搁起,谈话集中在老赵和公债。吴荪甫完全胜利了。他整饬了自己一方面的阵线,他使得孙吉人他们了解又做公债又办厂不是矛盾而是他们成功史中不得不然的步骤;他说明了消极的“自立政策”——不仰赖银钱业的放款,就等于坐而待毙;只有先战胜了老赵,打破了老赵指挥下的“经济封锁”然后能真正“自己立定脚跟”!他增强了他那两个同事对于老赵的认识和敌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个“反赵”的大本营!

    最后,他们又回到那整顿工厂问题。在这上头,他们自然要加培努力。裁人,减工资,增加工作时间,新订几条严密到无以复加的管理规则:一切都提了出来,只在十多分钟内就大体决定了。

    “开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长工作时间一小时;工人进出厂门都要受搜查;厂方每月扣留工资百分之十,作为‘存工’,扣满六十五元为度,将来解雇时,厂方可以发还:这一些,马上都可以办。可是最后一条——工钱打九折,怕的工人们要闹起来!可不是,取消星期日加工,已经是工钱上打了个九折;现在再来一个九折,一下里太狠了一点,恐怕他们当真要闹什么罢工怠工,反多了周折。我主张这一项暂且缓办,——哎,你们看是怎样?”

    王和甫搔着头皮迟疑地说,眼睛望着吴荪甫那紧绷绷的脸。

    吴荪甫微笑,还没开口,那边,孙吉人已经抢先发言,例外地说的很急:

    “不,不!我们认真的地方认真,优待的地方也比别家优待。和甫,你没看见我们还有奖励的规则么?工作特别好,超过了我们预定的工作标准时,我们就有特别奖。拿灯泡厂来说罢,我们现在暂定灯泡厂的工人每人每日要做灯泡二百只,这个数目实在是很体恤的了;工人手段好,不偷懒,每天做二百五十只也很容易,那时我们就给他一角五分的特别奖,月底结算,他的工钱不是比原来还多么?”

    “啊,啊,吉人,话是不错的;我们很优待。就可惜工人们不很懂理,扣了的,他们看得见,特别奖,他们就看不见!

    荪甫,不是我胆小怕事,当真我们得仔细考虑一下。”

    王和甫的口气依然不放松;他是专门负责管理那八个厂的,他知道那八个厂的二千多工人早已有些不稳的状态。

    吴荪甫他们两位暂时没有回答。这总经理办公室内又一次死一样的沉寂。外边马路上电车的声音隆隆地滚了来,又滚了去。西斜的太阳像一片血光罩住了房里的雪白桌布和沙发套。

    深思熟虑的神色在吴荪甫脸上摆出来了。他并没把什么怠工罢工当作一回事;他自己厂里常常闹这些把戏,不是屡次都很顺利的解决了么?但是他自己的那些经验就告诉他,必须厂里有忠心能干的办事员然后胜利有把握。而公司管理下这八个厂还没有那样的“好”职员,又况是各自独立的八个厂,那一定更感困难。王和甫的顾虑不能完全抹煞!

    这时孙吉人恰好又表示了同吴荪甫的思想“暗合”的意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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