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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武汉了

    秦震的心已经从这个厅堂里一下飞驰到阔别二十余年的南方去了。

    此时此刻,秦震多么想跑到副主席身边去跟他握一下手啊!不过,他还是紧紧追寻着一个思念的线索:也许,就是周副主席让军委办公厅通知他来开会的,也许他是有意让他到这里来领受一下这最后决战的深意,也许他是让他到这里来接受打回老苏区的使命。不,周副主席对他那炯炯有神的一瞥,似乎还有更深的含意,好像是与他切身有关的什么事情。由于内心复杂的变化,整个大厅轰动起来之后,他的思绪已经模糊成一片。他记得有位身材削瘦、面目清癯的人,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他要亲自到中山陵告奠,一慰中山先生在天之灵;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夫人,用激昂的声调说:先生所希望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没亲眼看到这一天,可是他毕生为之而奋斗的就是这一天啊厅堂中涌起了巨大的热潮。秦震为这浪潮所旋卷、所震撼,他感受到这厅堂里闪烁的灯光、闪烁的眼光,但是,他没法听清人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过,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凝聚成为他的信念和力量。

    秦震的眼睛湿润了,似乎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渗入他的肺腑。

    他看了看表。暮色已逝,夜幕降临,他动身出发的时间到来了。他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他又一次望了望周副主席,周副主席眉峰簇起,目光凝重,静听着人们的讲话。秦震在心中作着无声的告别:“再见吧!副主席,我会回来向您汇报的”他踮起脚尖悄悄顺着墙壁走出会场。

    四

    北京四月之夜,寒冷凄清。

    秦震在北京饭店门口稍稍站了一会,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的警卫员小陈飞奔而来,把那件在辽沈战役中缴获来的美军大衣给他披在肩头。

    他从暖烘烘的厅堂里出来,觉得夜气特别凉爽、清新。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说不出的舒畅,而后大踏步跨下台阶,向开过来的橄榄色小吉普走去。

    秦震是个着重仪表的人,他常常说:

    “一个军人就要有军人的仪态!”

    从黄埔军校出来,他一直遵守着“军容整齐”这一军人信条。不过,他现在宁愿披着大衣,也许是他觉得这样更能显示出他在临战前那种轻松而又潇洒的神态。

    吉普车飞快地把他送到前门西站。

    他跳下来,张望了一下这片黑灯瞎火的空旷之地。

    ——怎么是西站不是东站?

    他的眉峰紧皱在一起。

    他随即想起黄参谋事前早已向他报告过,军用列车停在西站。他默然一笑。

    ——为了保密吗?现在还有什么密可保呢!

    这时,他即将踏入寂寥无声的西站大门,忽然转过身停了下来。他很想再看一眼北京街头的灯火,心中涌起一股眷恋和惆怅的滋味。难道这只是对每一驻地都依依惜别的老习惯吗?不。北京解放后,他在这里和他唯一的亲人、几十年患难与共的战友丁真吾,相聚了一个多月。对于这个转战频繁、别多于聚,只有两夫妻却又经常一个在前线、一个在后方,几乎习惯于在孤独、寂寞、悬念中度日的家庭来说,这种聚首就更加可贵和幸福了。此刻,当即将告别北京投入战争的一刹那,他特别感到北京灯光的温暖,因为在万家灯火中也包含有他的一份幸福。这一回,他不愿让妻子再单独承受离愁别绪。每次离别,都是妻子只身一人给他送行,而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为妻子送一次行。因此他安排她比他早一个星期回哈尔滨去。他对妻子说,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受命出发,而军医学院的工作却急需她回去。她喟然轻叹了一声说:“这是最后一次战争了”她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的心像明镜一样。她深以不能伴随他一道打回老苏区,打回家乡,而感到心头空落落的。秦震在那一瞬间完全体会到丁真吾的心境、但他有意不露痕迹,若无其事,决定平平静静地分手。可是,当他站在月台上目送她时,在车玻璃窗后面他依然看到妻子那难以抑制的凄楚神色,自己心中也有些戚然。他苦笑了一下,想道:“唉,无数无数的思念就是军人的爱情的特点吧!”

    他伸手拉了一下大衣。

    他想逐走这儿女之情。

    他不能忍耐,他从来认为感情上的衰老比躯体的衰老还可怕。

    他和她不就是随同年事日增,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感觉到离别之苦了吗?

    ——不,不能

    突然,他听到一种震撼北京上空的声音,使他大吃一惊。刹那间,他简直不能分辨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立刻清醒过来:这是空袭警报的凄厉长鸣划过夜空。他不自觉地仰起脑袋,隙望长空,除了这野兽般的啸声以外,一切是那样泰然、平静——街头的灯火没有熄灭,行人们照常走自己的路。他明白了,这是自己心理上的警报,它将从北京,飞跃黄河,飞向长江,它在警告全中国的人们:曙光虽已在前,黑夜尚未消逝,我们必须前进,我们必须战斗。

    于是这凄厉的声音在秦震心里发出回响。

    他渴望投入决战的心情压倒了一切。

    大衣的两只袖子迅速一摆,他扭转身,向光线暗淡、寂静无声的月台走去。

    今天下午,他曾经向黄参谋下达过一个安排乘车的命令,不知道黄参谋有没有按他的意志执行?由于刚刚解放,一切尚未就绪,铁路上只给他挂了一节三等客车车厢。一听这报告,秦震就踌躇起来了。因为政治部分给他一批刚刚从大学里参军的青年,让他带到华中前线去。可是,铁路上只给他们安排了一节敞篷车。秦震在检查出发准备工作时,特地打电话询问了天气预报,今夜有暴雨。是的,他是踌躇了,——难道能让这些第一次出征的年青人,淋在暴风雨之下吗?不,决不能。这列军用列车上,还挂了几节闷罐车,装载着前线部队急需的给养,更不能让雨水打湿。他稍加考虑,立即作出决定:

    “把三等车厢让给同学们。”'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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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参谋讷讷地说:

    “首长!这,这”秦震两眼霍地一亮猛喝一声:

    “这什么?”

    黄参谋坦率地说:“指挥部怎么安排?”

    秦震不假思索,机智一笑:“不就是两辆吉普车吗?拴牵在平板车上,我在小吉普上办公、宿营,电台在中吉普上工作。”

    黄参谋显然不以为然,他没做声,但也不离去。

    秦震微微一笑,走近黄参谋,用手指点住他心脯说:“我还舍不得我那小吉普呢!总不能让人家淋雨,那样,你合得上眼,睡得着觉吗?”

    黄参谋无可奈何地走了。

    这一刻,秦震突然担心黄参谋不照他的吩咐办,造成既成事实。于是,他匆匆向站台里走去。

    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敲出清脆而有节奏的皮鞋声响,说明他的脚步是灵活而敏捷的。

    这时从朦胧阴影中显出正在向他走来的黄参谋。

    他迎头喝道:

    “一切都按我的命令准备好了吗?”

    黄参谋明白首长的意思,立刻高声强调:

    “是的,一切按您的命令准备就绪!”

    五

    现在,风狂雨暴,列车飞奔。

    秦震双目凝然望着手上的电报纸。

    从奥秘莫测的天穹上,

    从苍茫浩瀚的原野上,

    从激流回荡的江河上,

    从巉岩嵯峨的山巅上,

    同时发出殷切的呼唤:

    ——黛娜在哪里?

    ——黛娜在哪里?

    ——黛娜在哪里?

    秦震回味着周副主席在北京饭店东厅里投向他的蓦然一瞥,其中是不是包含着与这电报有关的含意呢?是的,他至此完全明白了:北京饭店的集会,是周副主席指定他去参加的。但在会场上那样热烈的气氛下,周副主席没有机会向他直接交代这件事,因而投给他那亲切的一瞥,像是在说:“你到时间就出发吧!我会把这件事通知你。”这一回想,使他感到了这份只有十几个字的电报的特殊分量和深刻意义。

    黄参谋猛然觉得首长在一刹那间变得目光迟滞、双眉深锁,背微微驼着,下巴颏也瘦削了。当然,黄参谋不知道那是什么电报,也无从理解电报的内容,只模糊地意识到秦震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感到十分意外。不过,黄参谋只看到了秦震精神状态的一个方面。事实上,秦震的身上常常变幻着两个形象:一个是老态龙钟,在苦难河流中跋涉的形象;一个是迎着大自然的狂暴,迎着历史的风雨昂首阔步的形象。对于前者,这电报确是一个强烈的刺激;对于后者,这电报似乎给了他无穷的鼓舞与无际的召唤。小吉普是由铁路工人用锁链与钢丝紧紧捆绑在平板车上的,它随着整个列车的震荡而震荡,秦震整个身子又随着小吉普的震荡而震荡,他从苦难、衰颓、悲哀等等沉重的字眼里霍然苏醒过来。于是,秦震身上的第二个形象,成为现实生活中主导形象了。

    他跟黄参谋说:

    “放在这里,我还要看一看。”

    他的声音又洪亮起来,恢复了一个高级指挥员的威严。而后,他把那份电报的大意抄在一张纸上,然后细心地把那张纸折叠起来,珍重地放在贴身上衣的小口袋里。

    狂风暴雨像一头怪物在撒野、肆虐。狂风刮得天崩地裂,像要把吉普砸个稀巴烂;暴雨像疯狂的海啸要把吉普卷落永劫不复的深渊。

    黄参谋又一次劝说:

    “首长!还是搬到中型吉普”

    几乎同时,秦震严厉地说:

    “取出图纸!”

    秦震为了展看军用地图,退到吉普后座里去,顺手把那份电报还给黄参谋。黄参谋无可奈何地坐在吉普前座上,用一只手张开雨衣,挡住泼洒进来的雨水,一只手按亮手电筒。雨水在雨衣上、车篷上、风挡上敲得篷篷紧响。就在这黑得莽无边际的原野上,这一道雪亮的灯光凝聚着几乎可以征服整个宇宙的强烈的力量,它随秦震目光的移动而移动。秦震俯身在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他伸出粗粗的手指,在地图那弯弯曲曲的标志线上慢慢移动。这时,他的精力、智慧,以至全副生命,都落入深沉的思索。

    灯光照明整个吉普车厢。这个方形的车厢里,一切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一个地方挂着装军用地图和日记本的皮囊(正在观看的华中前线地图就是从这里面取出来的)。一个地方挂着绿色乌龟壳似的水壶,还有他的“蔡司”望远镜,一支连发卡宾枪,一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还有一个绿漆铁皮的小书箱,里面装着孙子兵法、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等军事书籍和几本描写战争的苏联小说。所有这些东西都由警卫员精心地绑扎固定在车棚架的梁柱上。尽管如此,在这列车剧烈震荡之中,还是摇晃着、碰撞着,叮当作响。这辆橄榄色小吉普,正如秦震所说:

    “这就是我的指挥所,我的办公室,我的温暖的小案呀!”

    多少年来,一匹马,一个大马褡子,一个小马褡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后来,小吉普代替了战马。“伙计,这就是我的现代化呀!”

    像从前爱调弄战马一样,现在他迷醉于驾驶吉普。他不但成了一个优秀的司机,而且有了一种发现:“汽油味是最好闻的味道,你闻一闻,不比骆驼牌香烟差!”每当这样意趣横生地和人争辩时,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像个孩子一般天真。

    秦震凝然不动,陷入深思。他眼前已不是一张地图,而是南方的连绵的高山、险峻的峡谷、激荡的河流、泥泞的小路——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细线都成为活生生的地形地物,他寻找到华中前线先头部队陈文洪、梁曙光师行军的位置,他仿佛亲眼看到、亲身感到部队艰难跋涉的情景。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前线气象报告?”

    “有暴雨。”

    “啊,暴风雨席卷中原呀!你看,你看,就在这里!”

    他用曲起的手指关节敲了敲铺展在他两膝上的图纸。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们坐在帆布篷里,还说躲一躲吧,雨太大了。可是他们呢,踏着烂泥塘,顶着暴风雨,一步一步行进呀!想一想,部队成员大都是北方人,过惯了北方生活,现在一下远离家乡,移地千里,这里面会产生许多新问题呀。是的,这是我们通向最后胜利的坦途上的令人作难的问题啊!”蓦地,先头部队的师长陈文洪、师政治委员梁曙光和全体指战员出现在他眼前。他想到他们,心里不免翻滚起一阵汹涌的热潮。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战士们,在用生命与理想回答这些历史提出的疑难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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