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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小葇说:"古代的庄周,就是哲学家庄子,有次做梦,梦到自己是只蝴蝶,开心无比,根本不知他庄周是老几。忽然梦醒了,发现自己不是蝴蝶,分明是实实在在的庄周。他下结论是: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呢?他顺着提出哲学问题,他说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别的,这种形象的转变,叫做物化。战国时宋大夫韩凭,有个漂亮的太太何氏,被康王看中,抢去了,还把韩凭关起来、罚他筑长城。韩凭就自杀了。何氏私下穿了用药水腐蚀过的衣服,在与康王登台时候,从台上向下跳,左右赶忙去抓住她,可是被腐蚀过的衣服立刻碎了,化为蝴蝶,抓不住,何氏就摔死了。但在衣服里留下遗书,愿与韩凭合葬。康王大怒,故意把他们分开葬,使两个坟可望而不可即。但是,一夜之间,两座坟各有树木生出,根连于下、校连于上,有两只鸟像鸳鸯,常站在上面,早晚悲呜。后代的人说这是韩凭、何氏的精魂所在。宋朝王安石有首诗写这段故事,名字叫蝶,他的诗是:

    翅轻于粉薄于缯,

    长被花牵不自胜。

    若信庄周尚非我,

    岂能投死为韩凭?

    全诗把两个有关蝴蝶的掌故,那么贴切的融合在一起,写得非常出色。王安石是有大境界大怀抱的文学家兼政治家,在这首诗中,他以怀疑主义者的眼光、以非我之说,质疑何氏的投死行动。在哲理上,这种怀疑固有所本;但在情理上,却未免抹杀了人间浪漫主义的气质。——纵在哲理上人可能是蝶梦一场,但做了蝴蝶,比翼不成,又何妨为情人投死呢?庄子以庄周与蝴蝶必定有所分别而言物化,,其实,纵有所分别,也可以理化。——做为蝴蝶,也可以殉情啊!也有资格殉情啊!我读了王安石的诗后,把它后两句给改写了:

    翅轻于粉薄于缯,

    长被花牵不自胜。

    纵信庄周原非我,

    何妨投死为韩凭?

    你觉得怎么样?"

    "好动人的故事,好动人的诗。"小葇扇起两手,做蝴蝶状。"韩凭和何氏的殉倩故事虽短,看来比罗密欧和茱丽叶,那悲剧还凄凉。不论长短,都教人以生死相许,这种爱情,可真爱到顶点了,而顶点就是一死。除了一死,他们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有时候的确没有。尤其像韩凭和何氏这种遭到外力的压迫,硬把他们拆散的暴力情况,殉情不失为一种解脱。不过有人是不殉情的,但也不能说那种爱情故事不动人。最有名的例子是清朝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冒辟疆就是冒巢民,是明朝的有名文人,他在明朝亡国以后,跟清朝不合作,周旋了五十多年。他们那个时代都讨姨太大,有一个女孩子童小宛,十八岁就嫁给他当姨太大,此后九年之间,他们在乱世中逃难、在乱世中图存、在乱世中寻欢作爱、在乱世中琴韵书声,他们形影不离,才子佳人,一直是人们眼中的神仙画面,有一次他们一起到山中远足,两人都穿着薄纱的轻衫,被游客们发现了,他们走到那里,游客们就跟到那里,指说他们是神仙,你说多有趣?多动人?这一对情人,不但在山中是神仙,在家中也是。他们住在水绘园艳月楼,两个人一起看书,一起画画,完成了不少艺术品,我就收藏过一件,我拿给你看。"

    我从柜中拿出一件锦盒,锦盒打开,一股樟脑的气味随着出来。锦盒四面都是缎子包的软垫,保护其中的一件手卷,手卷边上有一斑驳的字条,上面工笔写着:"冒巢民董小宛夫妇合壁卷真迹神品"。我小心翼翼的拿出来,放在桌上,慢慢拉开手卷给叶葇看。手卷前面裱的是冒辟疆的兰花枯石,画笔生动,再看下去,就是董小宛的七只小鸟,个个画得娇憨可爱。我看叶葇全神贯注,显然的,这件焦黄的古物引起她的兴趣。

    "在你眼前的,至少已经三百五十年了。"我提示。"这是一件二合一的手卷,非常罕见,我已经收藏十多年了。"

    "我想,这对情人生前死后都在一起,再加上在艺术作品上也在一起,真可说是永不分离了。"

    一你错了。他们生前只在一起九年,死后也没听说埋在一起。"

    "只九年?"

    "只九年。董小宛在二十七岁时神秘的死去了,冒辟疆写了一本影梅底忆语的书来怀念他的情人,书中一一描述他们生活的细节,可是最后涉及董小宛死的情形,却用奇怪的行文一笔带过。后来有人研究,发现董小宛是被北方的军人给抢走了,辗转送进皇宫里,冒辟疆无计可施,也有口难言,只好托言董小宛死了。这一佳人生离死别、才子讳莫如深的悲剧,就这么演出了。虽然如此,冒辟疆本人,从四十岁起到八十三岁止,在董小宛死后这四十三年间,他一直怀念他们两人这九年的神仙岁月,他说他一生清福都在这九年占尽,九年折尽,这是很动人的说词。古人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因为人生清福,已在沧海之上、巫山之顶,有过登峰造极的美好经验,所以,一旦沧海过尽、巫山归来,看别的水也不够看、看别的云也不够看,结果倒不如不再寻求新欢了,因为旧爱永远是他的新欢。冒辟疆以九年享尽一生清福,再以余生的四十三年回味那九年神仙情侣,人生至此,于愿已足了。"

    "如果,"小葇停了一下。"如果你是冒辟疆,你也这样吗?"

    "第一那要看我遇到的是不是董小宛。"我说了,就停下来。

    "第二呢?"小葇追问。

    "第二,就便是董小宛,但当董小宛消失了,除非我也消失了,否则既然活着,或许不该排除有缘再见到另一个董小宛的可能。因为,像董小宛那样可爱的女人不应该只有她一个。人生既活着,就要多采多姿啊!"

    "我知道你了,万劫先生!"小美有点幽怨的样子。"你不会做冒辟疆第二的,因为你要找董小宛第二!"

    "我说过,除非自己也死了,否则,冒辟疆式的固然可圈可点,万劫式的其实也可喜可贺。毕竟,人生不一定要自绝于人——自绝于可爱的女人。处境既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未来就该是似曾相识燕归来,除了董小宛第二,谁会似曾相识董小宛呢?记得汉朝苏武吗?他出使匈奴,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他留下凄凉的五言诗,其中一段对他的情人大太说: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结果呢,他到了匈奴,就被扣留,一留十九年,他的情人太太改嫁了。并不是当年他们爱得不够,而是人生碰到了生死劫难、碰到了生离死别,最后爱情发生移位,其实不能责怪那一方。当董小宛消失的时候、当苏武消失的时候,人应该学会不用悲剧处理遭遇的能力。"

    "不过,董小宛死没死、有没有被抢走,毕竟是一个传奇,事实到底怎么日事,永永远是一个谜团。"

    "有历史家考证董小宛并不是清官里的董鄂纪。事实往往可信不可爱、传奇往往可爱不可信,甚至非常荒谬。但有一种哲学观点是:"因为它荒谬,所以我相信。"——这不是求真派的态度,却是唯美派。求真的人有时也许该网开一面,让人荒谬一下,甚至让自己荒谬一下。对董小宛的下落,连当事人冒辟疆都含糊而过了,历史家再把这一传奇追杀清楚,推翻为止,多扫兴啊!"

    "你说得也是,但关键在董小宛到底是二十七岁死了呢?还是被抢走后没死呢?两种情况,是两种根本不同的结局——虽然都是悲剧形式的结局。不过,对冒辟疆而言,不论死别或生离,都是情缘已尽。如果属于死别,比较单纯,心上人因病而死,谁也没办法;如果属于生离,被抢走了,则他能够把生离视同死别,把被抢走的心上人当作病死的人,照样写书怀念,对被抢走后的一切一律按下不表,这种作风、这种解释、这种断代,也真别开生面也别开死面了。"

    "如果董小宛当时根本没死,冒辟疆无奈之下,只好把她写得将生作死;如果当时死了,冒辟疆回忆之下,又把她写得虽死犹生。总之,从生死线上到生死线外,这都是一个两难式。唉,小葇啊,我们也生逢乱世,从生死线上到生死线外,什么结局,也都茫然不晓。我们无法避免悲剧,只是勉强用喜剧的眼睛去看悲剧而已。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悲剧,谁知道会不会大同小异的历史重演呢?"

    "也许会重演,"小葇说。"只是不会演在我们身上吧?"

    "谁知道呢?"我轻轻拍了她一下。"江山各有悲剧出,也许我们的演出,比他们的更动人呢。"

    阳明山沿仰德大道而上,就有警察局三座,德还没仰到,就先仰到警察。国民党说"国民党永远和民众在一起",这话有一段省略式,全文该是"国民党永远和警察在一起,警察永远和民众在一起"。如此代为补正,意思才告完整。警察以外,阳明山上还有"比警察更亲爱的"一票人,那就是神秘的特工人员。他们穿的,总是便衣,从外表上,你很难分辨他们与一般人有何不同,但从小动作上和眼神上,如果你眼尖,你还是可以假定他是。小动作总是鬼鬼祟祟的、眼神总是闪闪烁烁的。并且,倒真是典型"陶渊明式"的斜眼呢,当你发现他正斜眼看你而逼视他的时候,他的闪闪烁烁,便立刻转换成鬼鬼祟祟。

    阳明山上除了警察外,这种神秘的特工人员也无所不在,不过,他们是按照密度普遍分布的,并不是特定地点的专案锁定。一旦他们锁定了特定地点,就可知道,这一地点,一定有专案发生了。而特色就是,针对一幢房子,开始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他们先接班监视着房子,再根据情况,展开对房子中出入的人跟踪监视。这种跟踪监视,他们还有术语呢,叫做"跟监"。

    这一阵子外面可是风声鹤唳。虽然我早已预感到这个被称为"警察国家"的小朝廷不会放过我,但我认为他们动手抓我前,为了给他们美国主子看,不大会用言论上的罪名;换句话说,明明是我在言论上面开罪了他们,但他们抓我的理由,却不愿背上打压言论、干涉言论自由的黑锅,他们要酝酿出其他罪名,而这一酝酿,会使他们的抓人行动有以延缓。不过,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愁找不到罪名吗?而这一阵子风声鹤映,却又与"台湾独立运动"不无关系。台独运动者非常盼望找到一位有头有脸的外省人支持他们,竞从行驶中的火车里,散发出"欢迎万劫先生加入我们行列"等传单,这下子给了特务头子们好藉口。他们也乐得相信,因为万劫加入台独成真,他们可真升官发财了,以万劫的知名度,他们当然破的是大案子。大案一破,调整职务,此之谓升官;散发奖金,此之谓发财。所以,罗织万劫这个罪名,是符合台独分子和特务头子们的双方利益的。虽然把根本反对台独的我罗织成台独分子,实在荒谬,但我会笑着迎接这一荒谬,就像那古代的豪杰人物岳飞,当皇家特务来抓他的时候,他的反应竟是笑。为什么不笑呢?像我们这种豪杰人物,要整我们,任何罪名其实都是可笑的,我们屑于争执罪名吗?岳飞后来被勒死在监狱里,那时他比我大四岁,只有三十九岁,罪名是"指斥乘舆",字面上的意义就是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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