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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不肯观看种满蔬菜和花卉的园子而要来看这么一道栅栏墙。仿佛给两个窗子钉上炉墙板。每逢假期,胡利克家的花园就成了哈利叶林涅克的王国。在哈利面前我总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因为每当他傍晚进城去,城里所有的女孩都不敢抬起眼睛来,她们只要看一眼正像一位国王一样迈步在街上的哈利,便都会神魂颠倒。胎利总是晒得跟一头漂亮的瑞士公牛一样,再加上他那一头打了发蜡的浅色鬈发,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隆隆的,脸上还总带点儿羞色

    后来我上大学了,爱上了伊辛卡格奥吉娜,星期天我和她常常一块儿去划船。有一次我们正划着船,我划着桨,格奥吉娜打着阳伞坐在后面的位子上。当我们划近桥下肘,穿着一身龙骑兵制服的哈利从那边走过来我忘了说蛤利已经入伍了。遇上哈利,这是我碰到的最倒楣的事儿。比如说他去胡利克家、到我们镇上来,穿着靴子和红色骑兵裤、钉着黄边的绿色短外套、走在散步广场上时,不光是我,而是所有大学生所有年轻人都嫉妒得不愿跟他说话格奥吉娜一抬眼,桥上栏杆旁正趴着哈利。他抬起手来像美国电影里一样对着格奥吉娜喊了一声:‘哈哕!’我那格奥吉娜也举起她的手指,动了几下,愉快而带着几分敬意地喊着:‘哈哕!哈利!’我使劲一划,小船已钻到桥洞下我已经站起来,我脸红了,不说话了,我在发抖,我已经病了。因为格奥吉娜已经闭上眼睛,陶醉在龙骑兵哈利的美好问候之中。这位龙骑兵刚才正趴在桥栏杆上,晒得油黑油黑的,他的浅色鬈发托着他那船形军帽那一回,我不知道为什么,跑到理发店去剃了个光头,我感到极其不幸,因为在我的格奥吉娜眼里,最棒的老大、天字第一号的人是哈利叶林涅克而不是我。后来便到了保护国时期,哈利和法菲克都从宁城销声匿迹了。有时我多么希望他们再来宁城度假啊,因为后来我也穿上了一套帅气的铁路火车站调度员制服,我还有件漂亮的外衣,有夏天穿的闪光衣料短上装,上面钉着金色纽扣和用金线绣的带翼轮子。我曾多么想让他们看见我呀!可是他们再也没来过宁城。后来我得知:哈利叶林涅克学成并练成了飞行员,秘密去到英国,一年之后在运河上空被击毙。而法菲克夏勒尔在战争结束的前夕到利本尼来找他的女朋友,他军队里的朋友们碰到他说:‘喂,法菲克,你曾经作为一名射击手跟我们在军队里呆过,我们要去保卫特洛伊大桥’结果法菲克没去与女朋友约会,而和小伙子们走了。德国人从布洛夫卡用机枪扫射特浴伊大桥附近的游击队员时,打断了法菲克的背脊骨,害得他一年走不了路,后来被送到加拿大,那里的军医院把他的神经攒上了,两个月之后法菲克已能在医院的游泳池里游泳。后来社加拿大学成了工程师,结了婚,买了一架普莱埃尔牌钢琴。有一次他在宁城露了面,他腿瘸了,是跟他太太一起来的。我们对他谈起他的父亲怎么煮果子,谈到组装机器、发动蒸汽机的事儿,还谈起他和什多尔康如何逆水游泳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谈到他爸爸如何在宁城广场的二楼上点着那微型蒸汽机,他听得激动不已。法菲克的太太是威尔士人,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即将实现的计划:因为法菲克在军队里是一位工程师’五十五岁便可以退休,他们希望回到英国威尔士去,法菲克太太在那里有所房子,准备把那普莱埃尔牌钢琴也带过去。”我丈夫讲述着,卡车走得很慢,但已狠狠地穿过了扎拉比平原。我丈夫这一番叙述使我平静下来。对我来说,他实际上是讲述了第一次在我房间墙上见到的伊尔卡。我的伊尔卡也是这样一个花哨人物,也是像法菲克和什多尔康这样的美男子。我丈夫肯定是为他自己而讲的,好让自己平静下来,把我的伊尔卡也列入到他朋友们的肖像册中。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他的什么朋友。过些时间再回过头来看,实际上这位法菲克是很棒的,就像什多尔康也是很棒的一样。那位哈利则像一位英雄牺牲在保卫英格兰的战斗中。我丈夫把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写作这一宝上,想让自己在写作上也成为最棒的。大概我丈夫也被这写作吓蒙了,因为他早已是四十五岁的人,可老也成不了他该成为的人,而他的朋友们却如愿以偿。我在卡车亡说过了,只等我们把这个家安顿妥一点儿,就去给我丈夫买台打字机,我将努力让他别再去干那苦力活儿,只呆在家里写作、写作、再写作,一直到写出他的第一本小说、第一部手稿,虽然不出版,但是他和朋友们久久梦想的这么一部手稿,让他成为最捧.的,第一号的。后来我们便打起瞌睡来了。布热佳接着抽他的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等我抬起头来,揉揉眼睛,我丈夫倒在我的肩上睡着了。雨大概早已停了,我们的车开进了利本尼,停在路灯底下,早巳过了半夜。布热佳费劲地爬到卡车亡的家具堆上解开绳索,我丈夫绕着卡车跑一圈,将绳索从这边抛在那边。布热佳小心翼翼地将家具一件件搬下来,我丈夫首先走那块大镜子,将它靠在敞开的大?上,等把走廊和院子里的灯一打开,只见我们房间里还亮着灯,耐心等在那里的贝比切克还在,他一整天都在用石灰粉刷我们的新房间,我和我丈夫决定用它来当厨房,卧具和帝国风格的五斗柜放到我们原来住的那间房里。我丈夫和贝比切克小心地将镜子搬了回家,靠在墙上,然后走回来爬上卡车去帮布热佳取家具,他又小心地将装着照片的内衣筐递给我,我先将它搬回家,然后往床底下一塞。接着我们搬椅子,跟贝比切克一块儿将小桌子、小玻璃柜和箱子统统不声不响地搬走了。布热佳不想再进屋去,他也不想睡,只想将车子开回宁城去,再饱吃一顿,煮杯咖啡,然后按习惯挨着他妻子躺下。贝比切克也习惯回家去睡,他告别说:“博士,明天你请客,上拉吉酒馆喝几杯,记在您的账上。”我丈夫后来忍不住笑着对我说:“你知道我跟着我弟弟爬上卡车时,偶然朝隔壁二楼上的第一扇窗户一瞧,看到一个爷们儿正躺在床上和他老婆亲热,后来往下我就没注意看了。咱们也上来试一试,怎么样?其实人们叫是叫他哈利,哈利他本名叫瓦舍克叶林涅克瓦茨拉夫,可是全城人都叫他哈利,因为他长得像一个美国演员知道不?”

    一个星期之后,我丈夫和贝比切克布置出一个厨房和卧室来。我已经在期盼着:等到我们俩先到屋里,然后我丈夫关上门,用地毯挡在门前,门把手下再堵上一张大桌子;等到能从过道门走进那贝比切克将拱形屋顶刷得漂漂亮亮的新房间;等到贝比切克和我丈夫把那块几乎占了整个一面墙的镜子用螺丝钉固定到墙上,这块镜子能把两个窗子都照进去,院子里的一切,每一个不仅上我家来的,而且转个弯上台阶到外廊再进斯拉维切克家的人都能从镜子里映出来;等到我将新窗帘挂到我爸爸所想像的那个厨房里,到这个时候,我呆在家里,可真称得上年轻的太太了。如今在厨房里的那盏可上卜拉动的赛采赛风格的吊灯下面是一张亮堂堂的桌子,上面通常摆一瓶花,我丈夫喜欢花。我从来不善于把花插到花瓶里去,我也从来不知道去花店里买花,我从来对摆静物一窍不通,因为自从他们把我从我们的别墅带走、从我被关起来、被押到砖厂去劳动的时候起,我就停止了对一切美好东西的兴趣。那时我一切都得靠自己安排,是我的爸爸、如今则由我的丈夫来将我从沮丧消沉中唤醒过来。我丈夫他懂得将常青藤挂到窗子上,将鲜花和仙客来挂到摆在两窗之间的镜子上,我丈夫自从我们从别什江尼搬来这些家具之后,似乎有些改变,主要是他感到十分自如,因为他能同时生上两个炉子,我随便什么时候回来,到处都暖暖和和的。我丈夫还从旧货店买了一个名牌炉子,用它们来生火。茨冈人常给他送几桶煤球来。晚上他总是用报纸包上四个煤球,轻轻将它们塞到炉膛里。这些煤球到第二天早上才熄了明火,开始冒烟,然后只需打开炉门添些柴火,煤灶里的火便又烧得噼啪直响,十分欢快。在厨房里有个新砌好的炉灶,我们已把原来那个铁炉子搬到院子里去了。我丈夫只买了两枝文竹和常青藤,用它们来装饰摆在板棚窗前的炉子。外面的爬山虎藤的枝叶,越过沃拉吉米尔住在这儿时给我丈夫做出来的真像面具,从板棚顶上耷拉下来。尤其到傍晚时分,厨房里显得格外美。桌子上方的灯光由一盏碎花灯罩罩着,仿佛灯泡外面披了一块德国民族服装上的围裙,活像透明的女短衫,拱形天花板为米黄色,台桌雪白耀眼。我喜欢这么坐着,瞧着我放在白台布上的那双手,旁边,总是摆一个插着仙客来的便宜花瓶,再旁边便是一盆文竹。我丈夫真是碰什么什么坏,什么都被他那粗糙而僵硬的手指弄得脏兮兮的。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丈夫对哪儿该摆花、哪儿该摆桌子椅子这一点都有着女人特有的审美观。主要是他喜爱小花,只是些非常小巧玲珑的花,喜欢将它插在芥末瓶里或者那前辈们用来喝黑麦烧酒的玻璃杯里。如今我喜欢傍晚呆在家里,盼着黄昏的降临,有时我甚至都有些等不及地打开我那有着像民族服装围裙上的花纹图案灯罩的灯,然后喜欢从新开的门走进房间里去。我每次都要照一下镜子,那里面把什么都照进去了。

    我从镜子里看到我们的房间有多么地美。房角落里的炉子生着火。而最使我感到惊喜的是,我丈夫和贝比切克斯瓦特克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酗酒了,已经只喝一罐啤酒,不再一瓶一瓶地喝那么多。他们两人都为我们的漂亮房间而感到高兴,我丈夫还为如何布置了我们的卧室而感到骄傲。我不得不去买几十米印花装饰布来,我丈夫和贝比切克在我们原来那间房子里量布,老在悄悄地说些什么,又是量又是算的,然后拿着这块印花布到对门巴尔达克的缝纫铺里,花一天工夫给我们做了一块大帘子,然后我丈夫和贝比切克又将那一罐啤酒喝光,面带微笑,跟我一块儿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丈夫将一个个小环儿缝到帘子上。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我丈夫和贝比切克坐在那里,两人都笑容可掬,给我倒一杯烧酒,然后我丈夫走进我们那间房子里,等到他一打开灯,打开桌上那盏罩着米黄大灯罩的大灯,我便看到紧挨着房门的两米高处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那块大帘子的铁环,如今这帘子挂在那里正好遮住了一面墙。紧挨着这帘子摆着我们从刹什江尼搬来的那张长沙发,沙发前面是那张蓝面圆桌子。我丈夫把帘子一拉,我便看见房角落里的炉子正在熊熊燃烧,与帘子相垂直摆着我那身体魁梧的爸爸曾经常睡的另一个长沙发。

    这个沙发上铺着被子,挡在帘子后面。实际上我丈夫和贝比切克把一个房间分成了两间。现在我丈夫将帘子整个地拉开到墙角。我看见了,我们将头碰头地睡觉然后贝比切克朝我一鞠躬,表示他还要赶到瓦尼什达的酒馆去喝掉由博士付钱的三杯酒。我开始铺床,两床被子的确呈直角碰在一起,两张沙发的确也呈直角头碰头拼在一起,我愉快地微笑。这个晚上,以后的每一天,我和我丈夫都头挨着头地躺着,我们的手在互相触摸,互相听得见对方的呼吸。为了与我丈夫配合协调,我晚上也喝一点儿啤酒,这么一来我们两人都有啤酒气味了,从此我再也不会因闻到我丈夫的啤酒味儿而把脸转开去。从我们搬来这家具的时候起,直到如今,当我丈夫将卧室安顿得这么乖巧,让我能经常遇上我丈夫在拉开的帘子后面的小窝里睡觉。

    因为我丈夫不喜欢像普通人一样在那么个时间睡,他喜欢一下班回来便立即躺到他的床上去,尽管外面还有太阳,我丈夫都乐意钻到帘子后面蒙上被子美美地睡上个把钟头这都是焦街那活儿把他给累的。但是他只要一睡醒,便精神抖擞,提着兜子出门去买他琢磨中的物品。他总是用指头捏着提兜,走过赫拉夫尼大街,走进他的一个个小酒馆、小饭店,这时往往我还没下班。要是赶上我有空,这时间我总也看不够我这新居室。我丈夫深爱着这两个炉子,他不断地往里边添柴,往那名牌炉子里塞那茨冈人送来的破柜子木头。有时往里面添些装饰颜料的木桶薄片,这些木片我丈夫堆了一满棚子,因为隔壁的建筑工地上原先是一些颜料油漆商店,自从国有化后,那里留下了成百上千的空颜料桶,我丈夫有钥匙,用邻居茨冈人家的小孩车将这些破了的颜料桶推了来当柴烧。这些橡木薄片在炉子里烧得呼呼直响。每当他把这些薄木片塞进炉膛,先是那些颜料冒烟,然后炉子里像土炮爆炸般地噼啪一声响,接着那些木片便会烧得很旺,过不多久炉膛上的那些滑石便烧红了。

    我丈夫经常只往里面添这些颜料桶木板,他不时地跑到院子里去,沿着台阶跑到下面查看我们烟囱里的浓烟如何直上青天。我们的烟囱抽风极棒,因为它曾经是铸造车间。我丈夫常为这烟囱而感到兴奋、感到骄傲。天黑之前谁来我们家串门,我丈夫都要给他们讲述一通我们的了不起的烟囱。为了让大家欣赏这烟囱的抽风力,他竟然牵着他们的手,领他们跑到院子里去参观那强力的抽风。要是没有风,那冒出来的烟,就像我丈夫说的,跟白桦树干一样挺拔地直冲云霄。我也从我丈夫那里接受了那种对我们住宅的赞赏。如今我们这里多么美!黄昏时当所有的灯都已打开,我便走到院子的黝黑中去观看我们亮着灯的窗户。我左看右看,很兴奋,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那悬挂在我们窗子里的那盆常青藤有多美,它往上长得好好的悠然往下蹿,到了我丈夫安在两个窗子间的镜子那儿又婀娜地往上弯去;我望着望着,不禁拨开窗帘,假设我是别人,而不是我,想在这里住下来。我解开窗帘中间的大丝结,维也纳的窗帘就是这样用两根丝带拦腰系在中间,将窗帘分成两段,松松地系着垂向地面。有时我在院子里瞅着瞅着,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让窗帘全垂下来,只微微拉开一点儿,谁要是朝这儿瞧一瞧,可能就想看看里面在干什么,我希望能够看见我自己。我刚一闪过我那半明半暗的厨房,便映进这长镜子里,这块遮住了一面墙、明亮得像一幅包括我在内的水彩画的长镜里。我为我的这住宅兴奋得打开被外面帘子所遮掩着的所有的灯,一直走到巷子里的煤油路灯下,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忘掉是呆在什么地方,竭力假设我从没来过这所房子,假设我只是来找某人的外人。

    我像一个陌生人走进过道,走过贝朗诺娃太太的窗子下面,然后上台阶,便被这间亮堂堂的房子吸引住了,于是我停下步,仿佛第一次走进这个小院里。我从这个窗子看到那个窗子,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整个这套房子看,我赞叹这爬山虎藤延伸得如此之美,它如何从粗大的干上长出来横过小院,如今耷拉着那些柔弱的枝干和藤,它的许多许多串卷须和小籽儿在小院的洗衣房门口组成一张帷幕。透过它可以看到亮着两大两小而又高的窗子,里面便是那宁静而亲切的卧室我说过我在这里仿佛是第广次。“住在这里一定很舒适,大概是谁住在这里呢?”此时此刻,我好像曾在梦中,突然醒来,我在过着一种新生活,所有过去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我觉得我可以彻底剪断我和伊尔卡相爱的过去的时刻来到了1于是趁着只有我一人在家的时候,便将那只装着照片的内衣筐子拽出来,这只是伊尔卡和我贴在硬纸框里的小照片。炉膛里火在熊熊燃烧。我又一次察看了伊尔卡的眼睛和他的脸,我将心爱的这张脸扔进了炉子里。我望着那火焰先是慢慢地然后又飞快地将它吞吃掉。我将这些照片从框里取出来,等我将这脸这眼睛看够了之后,不得不将这些照片折一下,以便于塞进炉门。借着正如我丈夫所炫耀的烟囱的巨大抽风,这炉火在饿狼似的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吃这块肉。仿佛烧的是一张张用易燃液浸透的纸,仿佛这些照片蘸了煤油和汽油,这火便狼吞虎咽地将我生命中的一段时光、我曾经以为能够善终、直到我生命最后一刻的时光吞吃掉了。最后我从内衣筐里掏出伊尔卡的一张椭圆肖像,上面只有他的一张脸,当我将它的背面翻过来一看,发现那背面上贴着我的一张小照片,那时候我傻乎乎地以为我们的生活将和这两张贴在一起的照片一样结合在一起。

    伊尔卡在这张照片里的眼睛完全是另样的,跟在我面前、在其他人面前表现的完全不一样。霎那间,我想起伊尔卡跟我在一起庆祝圣诞节也跟别人的不一样。圣诞之夜他总是在家里慢悠悠地装点着小圣诞树,从来不往这棵小树上挂糖人儿,也不装饰闪光的星星,可总得是棵松树,他对我说:捷克圣诞节总是有松树。伊尔卡虽不往圣诞树上挂小玩意儿,却往树枝上挂些小红苹果和一般的、用白线捆着的小姜糖饼。这样的圣诞节,在伊尔卡点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凄凉和严肃,我只能一个劲儿地炸鱼,我们将这鱼连同普通的摩拉维亚生菜一起闷不吭声地吃了。伊尔卡然后打开圣经,每年的圣诞节都给我读这圣经里卢卡什圣人,这罗马帝国最强大的一位君王开头的一段话,这位奥古斯都号召他的帝国子民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去参加人口统计。就像约瑟夫也必须同怀孕的妻子玛丽亚回到伯利恒去一样,这玛利亚在马厩里生下一婴孩等等,在我们共同度过的这两个圣诞节里,伊尔卡都显得很严肃,只喝一点点葡萄酒,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照这块镜子,望着自己的那神情仿佛从来没看见过自己。他对我说,实际上在圣经里哪儿也没有谈到过圣诞节,也没谈到过圣诞日,人们用大吃大喝、挂小玩意儿和假装欢乐来庆祝耶稣诞生,那简直是发疯!瞧那些救护车从半夜开始运送病号,大夫们匆匆忙忙赶来打针,就因为耶稣诞生了,人们才这样把肚子撑坏,结果肝肾肿大。炉子里的火正熊熊燃烧,我在犹豫,没有勇气把背面上贴着我的小照片的伊尔卡最后一张照片扔进炉子里,于是就这么呆呆地坐在敞开的炉门前面的小凳子上。熊熊的炉火求我将这张用阿拉伯胶贴在一起的照片扔进去,这两张用剪刀剪成椭圆形的照片小得可以把它们藏在小手提包里,握在手心里。我关上了炉灶门,将这两张照片藏起来。

    让我的丈夫吃醋去吧!要是让我丈夫在这儿碰上,他反正要吃伊尔卡的醋的,我知道。但即使这些框子和玻璃被封起来看不见里面的照片了,任何时候,只要我和丈夫一见到它,便知道那些照片仍然在那里,实际上等于我没有烧掉它们,恰恰相反,比如说我把它们扔进了火里,这些照片会更深地埋在我的心坎里。直到如今,当我望着那炉火在烧着伊尔卡和我之时,直到这一瞬间,我仿佛仍然看到伊尔卡站在圣诞树旁,那么严肃,像每次过除夕一样他总是一脸严肃,不同他的乐队去演出,而坐在家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久久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拿起吉他,演奏一支西班牙浪漫曲,用吉他弹出那忧伤的西班牙歌曲,吃着抹了黄油的面包,只喝一点儿葡萄酒,默默不语,又走来走去,忧伤地望着我,叹着气。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实际上我那白马王子,我那伊尔卡,当他这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我时,他是在总结他这一年,在对镜子里的另一个我吐露心声、作忏悔,琢磨着在新的一年的的确确要重新开始。如今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他那张背面上贴着我的小照片的那个模样。我也直到现在才想到,伊尔卡这张小照片并不是我们相识之后照的,这张照片是在他上音乐学院的时候照的,这是他有着自己的理想,决心要当个最棒的吉他乐手的时候照的。我从筐子底下掏出这张背面贴着我的小照片的伊尔卡的照片,我望着望着,终于想到我这张照片还是我在家里、过着幸福生活时候照的,那时我们住在一所漂亮的小洋楼里,家里有帕卡德牌轿车,有两个女仆,我还有位家庭教师。那张照片是我十六岁时照的。实际上我当时将我们俩的照片合在一起,只因为我们两人都很年轻,我当时一心只想着要当个像拉杨娜那样的舞蹈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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