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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余三寺,依旧地位超然,毕竟根深蒂固,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小寺,比如状元巷旁边的这座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位乡音浓重的老和尚,慈眉善目,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老僧依旧乡音未改,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多是家长里短聊着,每次去寺里闲坐,陈平安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陈平安对于这位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说破,老主持是一位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离开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边静坐,练习剑炉立桩。

    不过是两里路程,陈平安就走过了一座武馆和镖局,尤其是那悬挂“气壮山河”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每回路过都是一群汉子在那哼哼哈哈的,应该是在练习拳架。镖局门外的大街,经常都是镖车拥簇的场景,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昂,意气风发,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偶然见着了陈平安,都会点头致意,陈平安起先还会拱手还礼,后来见面了,就主动行礼,不曾想一来二去,老人便纷纷没了兴致,干脆看也不看陈平安。

    等到事后陈平安想通其中关节,哑然失笑。

    多半是一开始将自己当做了过江龙,后来查清楚了住处,便看轻了自己,自己过于“客气”的礼数,更是让镖局老江湖们认定自己是个绣花枕头。

    陈平安觉得挺有趣。

    京城这边武馆、镖局众多,那些闯出名头的江湖门派,都喜欢在这边弄个堂口,高门大院,不输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讳什么礼制僭越。反而是有关练气士,传言极少,就连国师,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师。

    不过最有趣的,是一座不起眼宅子里边的人物,进进出出的男女,几乎人人都是武道中人,江湖上的练家子,但是刻意隐藏身份,穿着朴素,不苟言笑,陈平安有次还看到了一位极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应该是一位美人。

    不知不觉,陈平安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内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

    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觉到了老主持的大限将至。

    今日老僧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放了两张蒲草圆座,两人相对而坐。

    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老僧开门见山笑道:“白河寺历代住持里,是出过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传闻那般,都是骗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

    看到了好。

    但前提是老和尚先看到了恶。

    老和尚又笑道:“只是贫僧死后,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如今看来是难了,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

    陈平安疑惑道:“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

    老僧点头道:“自然算,放在一座南苑国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实则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

    这是老僧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说“佛法”。

    老僧犹豫了一下,笑道:“其实两座寺庙之间,也有因果,只是太过玄妙细微,太……小了,贫僧根本没把握说出来,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

    两人闲聊,无需一板一眼,老僧以前经常会被小沙弥打岔,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读书刻字,也不觉得怠慢无礼。

    今天陈平安没有带书,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和一把小刻刀。

    陈平安从不厌旧,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店家赠送的。

    老僧今天谈兴颇浓,关于佛法,蜻蜓点水,就不再多提,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琴棋书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诸子百家,都随便说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阴悠悠。

    老僧笑问:“一个大奸大恶、遗臭万年的文人、官员,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脍炙人口的诗?”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能的。”

    “一个历史上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将,会不会有他们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

    “有的。”

    老僧笑道:“对喽,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庙堂之上,党争,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为何还是遗祸极长,就在于君子贤人,在这些事情上,同样做得不对。”

    老僧继续道:“但是朝堂上的党争,你要是软弱了,讲这套大道理,多半会死的很惨,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说,贫僧这一通话,绕了一圈,全是废话?为何要说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他教我要万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绕回了原点,虽然费心费力,可长远来看,还是有益的。”

    老僧欣慰点头,“这位先生,是有大学问的。”

    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小竹简,轻声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朦胧的,看似是在问我,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他是这么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老僧感叹道:“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轻松。”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始终想不明白,好奇问道:“佛家真会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事吗?”

    老僧微笑道:“回答之前,贫僧先有一问,是不是觉得此言即吓人,又别开生面,但是咀嚼一番,总觉得是走了捷径,不是正法?”

    陈平安挠挠头,“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僧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径,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谓‘知道了恶’,世间百态,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很多人知恶而为恶,说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轻重有别而已。若是能够真正放下,从此回头,岂不是一桩善事?”

    老僧又说得远了些,“禅宗棒喝,外人仍然觉得诧异,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见罢了,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成佛难不难?当然难,知佛法是一难,守法、护法和传法,便更难了。但是……”

    老僧突然停下言语,叹了口气,“没有‘但是’,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道理再远,先不说我去与不去,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也是好事。”

    老僧摆摆手,“容贫僧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都快冒烟了。”

    老僧喊了一声,不远处一座精舍内,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猛然睁开眼睛,听到老僧的言语后,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给住持和客人。

    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停着一只小黄莺,点点啄啄。

    陈平安喝茶快,老僧喝茶慢。

    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老僧还未喝掉半碗,陈平安就低头拿起那支竹简,左右两端,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

    陈平安看左看右看两端。

    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僧喝完了茶水,转头望去,炎炎夏日,骄阳烧烤人间,世人难得清凉,断断续续说着感慨。

    “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礼仪,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实都不坏,何必拘泥于门户,对的,便拿来,吃进自家肚子嘛。”

    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抬头一笑,点头道:“对的。”

    老僧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这个世界,一直亏欠着好人。对对错错,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不远去深究罢了。嘴上可以不谈,甚至故意颠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数啊。只可惜世事多无奈,聪明人越来越多,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往往喜欢讥讽醇厚,否认纯粹的善意,厌恶他人的赤诚。”

    “陈平安,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如何看你。”

    然后老僧多此一举,好似重复说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陈平安想了想,觉得有理,却未深思。

    今天老僧说得言语有些多,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时半会,还没有跟着老僧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僧突然灿烂笑道:“陈施主,今天老僧这番道理,说得可还好?”

    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笑道:“很好了。”

    老僧笑问道:“之前有次听你讲了那‘先后’、‘大小’‘善恶’之说,老僧还想再听一听。”

    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可是道理和真心话,总是越说越明了的,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抹去尘埃,便会越擦越亮。

    对错有先后,先捋清楚顺序,莫要跳过,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

    对错还分大小,用一把、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礼仪,术家的术算,都可以借来一用。底线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乡俗,精准的术算,都会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论,钻研起来,极为繁琐复杂,劳心劳力。

    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

    无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于是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而不是读书之起始,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个“行”字。

    教化苍生,菩萨心肠传法天下,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都可以各凭喜好,随便了。

    老僧神色安详,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

    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

    陈平安收回视线,老僧微笑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经书在,经书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还在。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位僧人,剩不下一本经书,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心相寺就还在。”

    老僧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

    老僧视线模糊,喃喃道:“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

    陈平安寂静无言。

    老僧低下头,嘴唇微动,“去也。”

    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怀抱着扫帚,跟老僧抱怨着“师父,日头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要热死了。”

    陈平安转过头,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僧,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沙弥赶紧噤声,然后偷着乐,哈哈,我爱偷懒,原来师父也爱睡觉。

    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飞到小沙弥肩头,小沙弥愣了一下,故意转头,朝它做了个鬼脸,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已死老僧,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

    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提起了一口精神气。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陆台的一句话。

    人死大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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